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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回


陆缨讲的故事很无趣:

        从前,有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他们感情很好,一起长大,一起玩、一起闹,冬摘梅花,夏剥莲子。

        女孩的家境很好,万千宠爱之下难免有些小性子,平时总喜欢欺负小男孩,抢他的布老虎,笑话他剥的莲子不好看。

        可男孩却从来也不恼,因为他心里悄悄地爱慕着女孩。

        他常偷偷想,要是能就这样被她欺负一辈子,该有多好呢。

        许是菩萨听到了男孩的心愿,也为男孩感动了。在女孩即将及笄时,两家的父母说定了这一门亲事。

        合了八字,是恩爱不疑、白首不离的上佳结果,男孩高兴得一宿没睡着。

        他暗暗许愿,今年秋天,城里的儿郎们东出狩猎,他定要拔得头筹,猎到最漂亮的鹿,献给他心爱的姑娘。

        他骑着白马出了城,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可他没想到的是,从来好物不坚牢,或许他前半辈子太过顺遂,提前用尽了好运气,菩萨不愿再庇佑他了。

        那年狩猎,深林之中,他受了伤,受了一个男子最不堪与人道的伤。

        而误出那一剑的,正是女孩的亲哥哥……

        女孩的哥哥疼惜妹妹,想尽法子想要取消这么婚事。

        男孩也有了犹豫,他开始害怕面对女孩。可是,两家都是城里面讲脸面的大家,说定的婚事又怎么能取消呢?

        于是,第二年的春天,花轿依旧抬进了男孩家的大门。

        十里红妆,凤冠霞帔。那天的女孩美极了。她坐在床榻上,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她的夫君,等待着他揭开她的盖头,和她一起共那一句白首不离的诺言。

        只可惜,她再也等不到了。

        男孩像是变了一个人,再也不愿陪她玩、陪她笑……甚至,他连踏进她房间的门都不愿意。

        他每日都在努力地做事,认真地经营家里的生意,甚至一宿一宿地不回家,只在各地的庄子、漕运的码头过活。

        这般辛苦,春去秋来,竟将生意做成了全城的第一流,每岁合算,两市的银粮岁票,竟能有一半都进了男孩家的门下的商号。

        城里人都取笑,原以为是个妙郎君,没想到竟是个钱串子,只是可惜了家中的美娇娘。

        可男孩却浑不在意。

        好像这样,他便能暂时地忘怀那年深林之中的那个错误。

        男孩躲在很远的地方,他望着女孩头顶的金银宝珠,手里把玩的奇珍异宝,心里似乎也没那么苦了。

        或许,菩萨还是眷顾着我的,他暗暗地想。

        直到有一天,他看到了女孩看另一个男人的眼神……他的美梦,彻底的醒了。

        男孩心里恨极了,那个男人,不过是个供人取乐得琴师……何等的低贱。可就是这低贱的人,轻而易举就得到了他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那个琴师刚离开女孩家,就被男孩派出的家丁掳了去,从此,下落不明。

        人们都传说,是男孩喜好玩弄男色,看上了那个琴师,强逼不成,以至残害。

        他们唾弃男孩,说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大逆不道的孽障畜生。

        可他心里明白,他平生最大的罪孽,不过是嫉妒。他恨命运的不公,他嫉妒每一个在她身边、看着她笑的男人。

        他的心死了。他再也不信菩萨,他要把自己的一切交给魔鬼,换取对世人的报复。可是他忘了,即使是魔鬼,也换不回他心爱的女孩对他的一个笑。

        真是可怜,他所求的,不过是女孩对他的一个笑而已。

        ·

        “后来呢?”

        “后来?那个男孩?”陆缨摇了摇头,又轻叹了一口气,“他没有后来了。”

        “那,那个女孩?”

        陆缨微微一笑:“殿下不该问我。”

        我一愣,转而多了三分怒气,高声回他道:“陆校尉编的好故事,很精彩。原来校尉不该去上阵杀人的,倒该去茶肆做个说书先生,定能赚个盆满钵满,也不至于玩到最后,丢了脑袋。”

        “怎么,殿下觉得这个故事是我编的?”

        “难道不是吗?编个故事,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想着诓我呢?想骗我心软,救你那主子一条性命?陆校尉故事讲得不错,只是可惜,打错了主意,本宫救不了他,也不想救他。”

        陆缨又是一笑:“陆缨虽出身微贱,却也不是平白妄想的蠢夫。相识多年,殿下的性情行事,猜得到。我只是为公子不甘心,为他这么多年的心苦和辛劳不甘心!”

        “他的辛劳?”

        “是,他的辛劳!殿下怎么不想想,当今的天子不过弱主,长江也绝不是不可攻克的天堑,这么多年了,若是没有公子镇守江北、拒北周的铁蹄于域外,殿下扪心自问,能有这建康城的夜夜笙歌吗?”

        所以,我倒是该谢谢他?真是谬谈,我就不该来这里。

        见我要走,陆缨大抵是着了急,他扯着嗓子,指着我破口大骂:

        “怎么,被我说中了,没话说了?我真是替公子不甘。公子这一辈子,尽是辛劳,未有一丝有愧于人。从来都是你姓刘的欺辱他。先哀帝在朝堂上欺压他,你在府第里羞辱他,甚至不惜养面首来践踏他的尊严。刘嫣,你……”

        我不再理他,转身退出了牢房。狱卒套上了门锁,陆缨扒着栏杆,却仍不罢休:“你怨公子辜负你刘氏,可你待公子又有几分真情呢?我只替公子可惜,可惜当日没有一剑杀了那个伶人,以至遗祸今日。”

        “你说什么?没有杀了谁?”我忽然回转过身,扒住牢房的门,把那狱卒几乎惊了一个踉跄。

        “果然,你心里挂念的,到底只有那个伶人。”陆缨冷笑。

        “你快说,到底是谁,没杀了谁?”

        “我说,那个伶人,玑玉。可惜,公子到了也没有杀了他。当日公子盛怒,可也只是丢过去了一只玉盏划伤了他的脸。后来,他竟使诈以烛火点燃了柴房,趁着人救火混乱逃了出去。我心里有疑,曾瞒着公子暗暗查访,”陆缨苦笑一声,压低了声音,“前渝雍都督季昶,就是在那一年收了螟蛉之子,奚玦。”

        “不,这怎么可能呢。”

        “听说,奚大都督自入建康,夜夜都宿在公主府。你难道就没有察觉?你必定有察觉。你来寿春,不就是因为你心中已然起了疑心,想求个印证吗?”

        “竟是,如此,可,”我一时竟哑口,半晌,才问道,“卢泫,他知道吗?”

        提到卢泫,陆缨不禁黯然:“我是暗暗查访,并未告诉公子。倘若你心中还记着一丝过去的情谊,就别去打扰公子最后的宁静了。让他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谢幕这半生辛劳半生荒唐吧。”

        ·

        我自己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去寿春校场看那十七个武官受车裂之刑。

        行刑的样子很难看。

        一声令下,五匹北凉来的肥驹扬蹄怒奔。不过是一个刹那,一个也曾征战沙场的男儿,便成了几片破烂的肉,在校场的黄土间毫无生气地翻滚,紫红的血还不及流,就混作了污泥。

        看台离得很远,可我却总觉得,陆缨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不,甚至是在他已经残破成碎片的身体上,他的眼睛,都在瞪着我。

        小时候玩游戏,他们都让着我,总让我赢。

        这一次,还算我赢吗?可为什么我再也笑不出来了呢?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被撕裂,就像是当年,趴在歆庆宫的窗边,看着教养嬷嬷在院子里罚翻墙的陆缨。内官的板子一下又一下,没多久,陆缨就站不住了。

        然后,天就黑了。

        ·

        我再张眼的时候,旁边只有银屏。

        “可算醒了。”她喜得直念佛。

        “我这是……”

        “殿下还说呢,好端端的,干嘛去看那个。这一受了惊吓,晕了这么些时日,叫婢子们好一通担心。”

        银屏说,我在校场上昏过去了,是奚玦把我抱回来的。银屏还说,我昏睡的时候,奚玦叫来了全营的医官,很是焦急。

        她满心欢喜地,在我耳畔悄悄念叨,大都督待殿下,该是真心的爱护。

        我不知道她说得究竟几分真、几分假,不过,自打我醒来,却一直未曾见过奚玦。

        李嗣安说,他去上苑狩猎了。他还说,奚玦走前有个吩咐,我醒来后,若是需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依着我。

        我想,他大概是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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