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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回


世人都知道,吴兴公主荒淫,什么金陵才子、多情乐工,不知豢养了多少。建康城里有十分男色,该有七分都藏在了吴兴公主府中。

        茶馆酒肆间的闲话,向来是越传越没个谱儿,久而久之,竟将我说成了最能勾魂摄魄、拿捏男人的妖姬绝色。

        委实可笑。

        我承认我这个公主,确实没什么德行,面首三千,或许也真的称得上。可若论起博人恩爱、勾人动情的本事,我还真是一点儿也没有。

        在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人,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过我。

        我的驸马嫌恶我,宁愿放任分桃断袖的不堪流言传遍了江右也不愿同我演演戏;我最宠爱的琴师逢迎我,却只是出于一片赤诚,感激我从掖庭中救下了他和心上人的两条性命……

        我有金谷园,当然要遴选天下最好的男子。我盯着他们的眼睛端详,可他们眼中藏着的,是权势是富贵,是畏惧是隐忍……

        总之从来都不是我。

        至于这个西北蛮人奚玦……我很有自知之明。

        漫说他是个刀口度日、唯擅杀人的恶煞凶神,纵是他也如建康的儿郎一般细腻多情……江南水软风轻,坊间多的是面若桃花、腰比细柳的绝色女子,我虽生得有三分明丽,却到底也是出嫁数载的年纪。至于温婉可人的好性儿、端庄贤良的品行……我更是一样也没有。哪里就能入了这个奚大都督的眼呢?

        他所相中的,不过是大宋最荣耀尊贵的公主、皇帝唯一的嫡亲胞妹这个名头罢了。

        我听说,前朝覆灭的时候,那叛贼头子就专专地抢了业已生下皇嗣的皇后,极尽宠爱。杨氏当了两朝皇后,也成了让王朝蒙羞的一枚棋子。

        刘宋的公主,宁死不做贼人玩弄的棋子。

        谢罪于天下。

        或许我还能再见到阿爹和最疼爱我的大哥,这样也不错。

        ·

        我在那军帐中,第一眼瞧见的,是卧榻旁挂着的一把匕首。匕首没有归鞘,刃短而锋利,中开一道血槽。

        小时候听阿爹说过,这样的刀,最适合杀人。

        “公主瞧错地方了,那个,才是为公主准备的。”那个兵鲁子轻蔑地一笑,手指在案子上一个物什上扣了扣。

        是琵琶。

        他竟派人抄了晋昌坊,搜刮来了我珍藏的那柄烧槽琵琶。

        “奚某粗鄙,不懂什么曲子,你就先挑几段好听的南曲儿弹来听听吧。”

        他当我是什么人?供人作乐的歌姬乐姬吗?

        我不言语,眼睛却不听使唤,不由得又瞥向了那把匕首。

        寒刃一道光,太具有诱惑力了。

        奚玦轻咳了两声。

        拥兵百万的大都督,大概还不习惯被人无视吧,尤其还是在他的军营里。

        他从我身边走过去,摘下那把匕首,优哉游哉地手里把玩,厚茧的拇指和虎口在刀口摩挲。

        他已然脱去了银甲,只穿着一身素衣。我直到这时才发现,其实他生得同我从前见过的北人似乎并不相似。

        记得年少时,我大宋也曾兵强马壮过。高将军也曾一度领兵攻下徐州、下邳和琅琊,收复了江北的失地。

        那一年,我同阿爹去寿春大营,也曾瞧见过北地的兵卒降将,他们大多生得粗壮顸实,弯弓射箭,力气却大得惊人。

        眼前这个领雍州兵的大都督不同。他穿着布衣,单论身形,倒有三分像南人。

        不过,也最多只是三分。建康男儿大多生得俊美,品行谦和,举止风流……绝不会长着他这样一张狠戾丑陋的脸:皮肤糙黑、眉眼间尽是戾气不说,右颊上还有一大片骇人的疤——或许是烧伤。

        “你在看什么?怎么,不愿意弹?”

        我收回了目光,厌弃地回了一句,“不愿意。”

        奚玦的阎罗脸骤然变了颜色,乌眼珠里一秒竟就腾起了杀气,手里的匕首忽然一转,便像个镖刀一般,直冲着我飞了过来。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贪生怕死的草包,可鬼知道为什么,匕首飞过来的时候,我竟一步也未躲闪,只是默然合上了眼。

        可刀刃,并没有落下。

        他不过是耍了个把戏。那匕首并未脱手,只是从我耳边掠过,撩断了发丝些许罢了。

        “为什么不躲?”他倒是有些好奇了,这个丑陋的沙场屠夫,比当年高将军帐下最粗鲁的卒子也不如——既已杀人夺城,却还要惺惺作态。

        “奚将军这样的人,应该听不得别人说不吧。我既然说出口了这个不字,躲,有用吗?”

        “原来你知道奚某不喜欢遭人回绝啊。那为什么还要如此呢?还是,你当真不怕死?”

        “本宫是大宋的公主,可杀,不可折辱。”

        “折辱?是啊,原来拘着人弹琴作乐,算是折辱。”他忽然笑了。明明是笑,可脸上那片骇人的伤疤上下一动,只叫人心底半是恶寒、半是嫌恶。

        他眉头一皱,像是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哎,等等,可不对啊,我又怎么听说公主府上伶工无数,若得一机会为公主弹奏,那可是天大的恩幸,怎么,颠个个儿到公主这儿,忽然又成了折辱了?哦,也对,那些,不过是伶人下贱,别说弹琴取乐,就算是死了,那也是活该。贱人的性命,哪里比得起公主,金尊玉贵。”

        “金尊玉贵”四个字,他说得一字一顿,不像是戏弄,倒像是有极大的恨意似的。

        我看不明白。怎么,难不成是这位奚大都督在发迹前受过哪里的官家贵胄的委屈,如今发达了,便要发泄从前的窝囊气吗?

        小人得志。

        我越发鄙弃他。冷笑回他:“我确实德行有亏,有负于人,可还轮不着你来教训我。你……”

        你不过是个出身微末、行伍起家的莽夫,踩着千万人的头颅当上了个自讨的大司马,有什么资格说别人下贱。

        可是不知怎么的,瞧着他的眼睛,这后半句话,我到底没说出口。

        我走过去,抱起那只琴。

        这烧槽琵琶是大哥费了好大的功夫才为我寻得的,自打大哥弃世,我便再也没有弹过。旧弦重弄,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情状。

        手指像是不听使唤,一触着弦,一拢一捻,竟都是哀音,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不是不弹……”他忽然眉头紧锁,双目微闭不再言语了。

        他怎么也得了这话说半截儿的毛病?难不成是想演一出附庸风雅的戏?我懒得去琢磨,总之绝不会是能解曲中意。我自负技艺,这柄烧槽琵琶更是稀世珍品……

        可惜是弹给他听。

        六哥常说,最好的琴音,要留待知己。

        可惜,这里是城郊,是渝雍大军的军营,纵使东风强劲,这琵琶声也只能吹进这些西北兵鲁子的耳朵吧。

        我一边拨弦,一边想起了从前,在公主府的笙歌日日,还有那些人……我想起了木晞,那样好的琴师,就被一刀斩在了堂下。他的血珠儿,还缀在我的衣角。还有玑玉……

        真残忍。

        此刻在帐内弹琵琶的我,还有听琵琶的奚大都督,真是称得上麻木不仁。

        我这样想着,眼角便温温热热的了。

        “哭了?怎么,让高高在上的皇朝公主,给我这个粗鄙丑陋的武夫奏曲,委屈了?”

        一句嘲讽搅和了哀思。

        我一转一捻,收住了弦声,却并不拭泪。我不愿在这个人面前失仪。

        “没什么好委屈的。你说得对,不过是弹曲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本宫就当是谢将军勤王有功了。”

        “既然不委屈,那就接着弹吧。”

        ·

        我没有想到,他所谓的“接着弹”,竟叫我弹了一夜。从日头西坠天光黯淡,到天色青黑营帐上灯,再到后来,灯烛也一点点地黯淡下去了。

        天亮了。

        奚玦斜倚在榻上,双目微闭。

        可我看得出,他一直醒着。武将手背上有一道筋,绷着劲儿是要杀人的。就是这绷了一宿的杀气,出卖了他的假寐。

        帐里自有一个活瘟神,帐外,兵士们当值,来来往往地巡逻更是没个停歇。可我饶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自己弹曲,自己听。

        好琵琶,纵使是琴弦涩了,也与俗物不同。曲声旖旎好像从前的日子一样。荒唐日子过起来,恍惚的就像梦一样。

        我忽然意识到,大哥死,竟已是好些年前的事了。

        曲调中转,才发现不留神竟伤了指尖,一阵刺痛,不由地竟错弹了一个音。

        西北的兵鲁子自然是听不懂的。可饶是这样,他依旧觉出了些微异样,微微抬了眼。

        我知道,这是多年征战的人的习惯——纵使睡着,也自有第三只眼睁着,有什么风吹草动尽是可以觉察的。

        果然,他一眼就盯在了我弄弦的指尖。这也不奇怪,这把涩了的琵琶,原就是他挑的不是么?

        无知村夫自然不认得烧槽琵琶,可旧琴弦涩,多半还是瞧得出的。

        他似乎来了兴致,或许,他本来就是在等,等刘宋最尊贵的公主哭泣、求饶。

        我偏不叫他如意。

        后半夜,我再也没有弹错过一个音。

        ·

        日头直上三竿,他大概是耐性终于耗尽了。

        终于,他喊了停。

        也不知是因他喊停的声音太轻,还是我弹了一夜,神志已然有些迷乱,又或者我心底里压根儿就不想完结这一曲。

        一簇毕,一挑一转又起了新篇。

        他忽然发了狂。“我叫你别弹了!好南曲儿,不过是矫揉造作,浑似吊丧。我渝雍百万雄兵,是攻城拔寨的胜利之师,容不得你这妖冶亡国的秽音污耳!”

        我叫他这狂态唬了一跳,转而心中不免冷笑:是亡国秽音,那你也听了一宿,这会儿才跳脚晚了一点吧。

        嗖的一声,这一回,那匕首是真的脱了手,从我发髻边掠过,直楞楞插进了帐前的木墩子上。

        奚玦再张开眼时,一双眼瞪得老大,血丝横肆……还真像是有大病。

        我抱起琵琶,转身就要走。

        榻上的人大概是感受到了漠视,越发动了怒:“哪去?”

        “本宫也算是谢过将军的大功了。既然将军听烦厌了,那咱们便作两清。”

        “两清?公主是在和奚某说笑话吗?出此帐,百里都是奚某的大军,公主打算去哪呢?哦不过也对,人们都说吴兴公主最是多情风流,见惯了江东的男子,倒不妨也瞧瞧我们雍州的男儿。将士们多日征战辛苦,正愁没个解闷儿,公主如此品貌,那起子北兵定会惊为天人……如此,正是两厢得宜。”

        我不答话,背后人却忽地覆了上来,浑似灼热的烙铁紧紧地锢着,濡湿的热气就贴在我的耳边,捏轻声音,吐出的话却是龌龊:

        “不过,奚玦帐下即使一个寻常的小卒,那也是一等的好男儿,定然比公主从前经手的那些粉面玩物强许多。只是不知公主风情,比之关中营妓如何?”

        他一面说,一双手越发紧的在我腰间环捏着。

        既然落入贼手,那也不过如此,全当是从前的报应。我这么个荒堂作孽的人,若被这么些污言碎语就羞愧哀恸……倒白叫人耻笑。

        “奚将军是在说笑话吗?将军虽拥雍、渝两州兵马,可未必就有号令天下诸侯的底气。将军既然还要做我大宋的大司马,那就别忘了本宫依旧还是公主,本宫的驸马依旧还是屯兵在寿春的大将军徐州牧,”我说着,回转过头,对那张烂着一块儿疤子的脸粲然一笑,“若奚将军不能御下,那便鱼死网破。”

        我说的坦然,心里却明白,这句话,不过是强撑着的空架子。

        我的驸马卢泫,根本是狼子野心。

        我知道,就算是我即刻死了,亦或是建康城里的天塌得丁点不剩……卢泫心里所想的,也只会是作壁上观,等待着从混乱中分食一杯羹。

        可是没法子,我手里的棋委实太少,便只能赌这个西北兵鲁子没这个胆儿了。我看着奚玦眼中涌动的戾气和谋算,到底有些没底。

        “滚!”

        他终于吐了口。

        我松了一口气。

        旋即觉得有些可笑。对于卢泫,我曾恨不能生啖其肉,却没想到还有得他活着的济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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