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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久别重逢


嘉平十年的三月,  前后持续将近半年的南北大战终于暂时落下帷幕。

        此战惨烈异常,从淮南到庐阳的沃野之上伏尸数十万,血流漂杵,  而此战以南周大胜而告终。

        虽然中间北梁军一度占领庐阳城,但西路的竟陵军提早半日到达战场,在谢王臣的指挥之下,不仅将进入庐阳城的北梁大军尽数歼灭,  还一鼓作气重新夺回之前被北梁所占据的淮南城。北梁军东线的四十万大军被彻底打散,  最后跟着慕容青莲与萼绿华逃回北方的只有幽州军的十数万骑兵。

        而南周东府广陵王李昶亦在庐阳之战中战死,消息传到金陵,  嘉平帝似是一夜之间老了十岁,病情加重,竟三日不能上朝。三日之后,太子李放亲自扶柩回京,病中的嘉平帝抚棺痛哭,谥武烈,  诏命停灵七日,  待七日之后,  再入葬帝陵。

        皇宫西南的一角有座三层小楼,名为天心阁,是嘉平帝特地为不常在金陵的国师准备的起居之所。

        此时天心阁内,  檀香袅袅,  李放跪在蒲团之上,  恭敬地对上首那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拜了三拜:“李放拜见师尊。”

        清徵真人望着他疲倦而又迷惘的面容,  微微颔首道:“你起来吧。”

        李放站起身来,  立在一旁,  欲言又止。在两仪殿之上,  父皇那哀痛欲绝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他。躺在棺材里的那个才是他真正的儿子,而自己呢,只是私占了他人位置的窃贼而已。

        他曾经那么渴求地想要同师兄弟们一起习武,但等他拥有独步天下的武功之后,他才发现他失去了生命中最宝贵的一样东西。曾经他也希望能够成为南周的太子,他已经如愿以偿,却开心不起来。

        他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别人那里偷窃而来。他偷走了母亲的生命,现在又偷走了本该属于弟弟的荣耀与位置。

        浑浑噩噩之间,他竟不知不觉地来到了天心阁。

        清徵真人微微叹了一口气道:“你来这里应该是有事情要同我说,为何进来了反而说不出了?”

        李放神情微微挣扎,终于开口道:“师尊,为什么?”如果不是清徵真人,父皇未必会下定决心。

        清徵真人那仿佛看透一切的双眼注视着他,轻声道:“你是问我为什么让陛下封你为太子,这难道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

        “我从没有想过李昶会死。”李放垂眸,低声道:“师尊你精通天衍之术,早已推演出这个结果。以前您不是说天衍之道,虽可窥探命数,却不可以人力改变因果,否则必会折损寿数吗?”

        清徵真人望着他,缓缓道:“不错,李昶是真正的龙种,可你才是身负南周国运之人。放儿,你久经磨砺,却始终有一颗最不忍之心,有很多事情无法选择去做。但这些事终归是要有人去做。”

        李放闭上眼,睫上黑羽轻轻颤动:“可是师尊,为什么会是我?”

        清徵真人道:“因为是我选择了你。”

        李放浑身一震,愕然地望着他。

        清徵真人道:“你可知道传我天衍之术的人是谁?”

        李放摇摇头,他只是以前听师尊说起此人是前任步虚观的观主,但此人是谁,在江湖上有何名号,却一概不知。清徵真人道:“我曾给你一块桃符木剑,你可还记得?”

        “当然。”他从袖中掏出一柄桃符木剑来,这桃符是三大剑宗中剑一行的信物,在艮离谷他曾用之逼得慕容青莲同意他的挑战。然而此时,他的心中却有了某种恍惚。难道步虚观的前任观主竟然会是剑一行吗?

        清徵真人道:“剑一行以剑法称绝于世,而他之修为早已进入上三境之上的无量天境,更留下一部可窥探天道之妙的天衍之术。”

        李放吃惊道:“师尊您也是剑一行的传人?”

        清徵真人点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不过卓天来传承的是他的剑道,而我传承的则是天衍之道。二十四年前,剑一行将此术传给我之后便羽化辞世。一日,我心有所感,便以天衍之术推演未来天下之变,来到丹阳城。彼时,正逢王府添喜,可那婴儿先天不足,分明无法存活。我一时心生恻隐,便将你带回仙都山救治抚养……”

        “一开始,我不过是想你在仙都山平安长大罢了。有无量寺的须弥无相功与你母亲传承自‘邪医’寒月夫人的医术,只需每年按时施针,足以保命。没料到你十岁那年,你母亲一去不回,等她再回来之时,一切已不可挽回……你为了母亲遗命,前往落日关,不料陷入生死楼阴谋,柱国大将军卓天来身死,自此之后山河倾覆,南北分治。你的父亲丹阳王成为南周之主,可是北梁势大,南周纷乱,山河难守。你的父亲问计于我,是我建议他封你为竟陵王,镇守荆襄——”

        李放怔住了,没想一切是从此而来。

        清徵真人接着道:“那时,你整日在仙都山呆呆坐着,一坐就是一日一夜。虽然人还活着,却和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区别。我不愿意你一直挣扎在无法解脱的罪果之中,想着或许你下山有事可做便会好一些。而你却用八年的时间,成为人人交口称赞的竟陵王,成为这天下间举足轻重的人物,我才明白天衍之术的真正奥秘——”

        清徵真人抬起头,望向那遥不可及的远天,叹道:“我使用了天衍之术,因而救了你,从此你的命运便与这整个天下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你的一举一动都足以影响天下的局势。可是这天下间一切事情都是依照人的选择与行动来变化,天道从来不是以天命衍人为,而是以人为衍天命。所谓天命,最终都是人所决定,既是如此,我又为何不能做出我认为正确的选择呢?”

        看着李放那迷惘的神色,清徵真人一声叹息:“李放,是我选择你,是你的父皇选择了你,是天下万民选择了你,向前走才是你的使命。不必回头看你的身后,凡有所得,必有牺牲,你明白吗?”

        李放摇摇头,他轻咬干裂的唇,答道:“是弟子愚钝,不明白师尊的意思。但这是我选择的路,我还是会坚持走下去。”唯有继续走下去,才能弥补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罪恶。

        他来的时候迷茫,走得时候更是落寞。

        望着他的背影,清徵真人发出一声长叹:“世间因果,何为因,又何者为果?堪不破,才是迷障啊——”

        广陵王府。

        昔日金瓦红墙的华美宫殿已被白幔覆盖。

        灵堂之上,三千烛火长明,接引着魂归的亡灵。

        此日已是丧礼的最后一日,到此怀悼致哀的文武官员已经少了许多,灵堂也不复前几日的喧嚣,显得冷清了许多。

        棺椁之前,谢王臣久久伫立,静默不语。

        回金陵的一路之上,李放悲怆哀痛,而他心中亦是难以平静。

        从李昶对他生疑,选择谢之棠之后,他便离开广陵王府,从此不再回头。就算是从此与谢家继承人的宝座失之交臂,亦从未后悔。即使后来他知道李昶向谢家提出让他回到广陵王府,他亦只当作不知。五年君臣之交、朋友之谊就此化作云烟。

        如今想来,他离开广陵王府固然是因为李昶不信任他,但他确实自巴蜀归来之后,已认定李放是较之李昶更合适的南周掌舵人。既是如此,他与李昶之间亦难说是谁负谁更多。

        而谢家终究是负了广陵王。如若不是谢家为了自己的利益,将广陵王裹挟成为政治投机的工具,或许李昶并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到一阵脚步声。同样一身缟素的谢之棠走了进来,他在灵前拈香为礼,又跪下磕了三个头,这才站起身,向他走了过来,叫了一声:“堂兄——”

        谢王臣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愿看他。

        谢之棠与他相对而立,他的目光已少了昔日的桀骜狂恣,声音消沉:“我原以为堂兄见到我必定心生怨恨,说不定想要揍我一顿出气,如今看来堂兄是连恨我也不屑了——”

        谢王臣终于抬起头:“终究是我负他在前,怨你又有何用?”

        “是我害他……”谢之棠说到这里,话意一顿。过了一会,才自嘲地笑了笑道:“堂兄倒是对一切看得清楚,想得明白,如此更让我自惭于心了。”

        谢王臣默然不语。此事始作俑者并非谢之棠,而是谢老爷子。可是斯人已矣,再讨论是非对错已无意义。

        他也不愿意与谢之棠搭话,便欲转身离开。却听到后面谢之棠的声音传来:“等等,堂兄,你不想知道爷爷临终的遗言吗?”

        谢王臣回身,摇头道:“如今我已经不是谢家之人了,爷爷有何遗训,你自己好好遵从便是,并不需要特意说给我知道——”

        他神色怠倦,谢家之所以能雄踞江左五百年,自然有一套完备的生存法则,一代又一代谢氏家主砥砺奋前,方至于斯。他无法评判其中对错,只是他知道这条路并不适合自己,这也是他当初离开谢家之时就已想明白的事。而比他更寡情薄义、更重利害得失的谢之棠,或许才更契合谢家的精神,更适合谢家继承人的位置。

        而这些都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谢之棠看着他,苦笑道:“可惜。爷爷的遗言是留给你的,而不是留给我的——”

        他顿了顿,这才缓声道:“爷爷说,‘樗立十年而不斫,因其不材;榕立百年而不毁,因其衍盛,松柏立千年而不凋,因其正心;如今谢家历五百年风雨,衍盛已极,若要继续向前,或许该改换思路了。我死之后,找个机会,叫王臣回来吧……’”

        谢王臣身形一震,良久,他终于抬起头,双目炯然,望向谢之棠:“就算如此,你何必告诉我这些,你难道甘心放弃现在的一切——”

        就算爷爷临终之前让他回到谢家,谢之棠完全没必要告诉他这些。他不在谢家的这些日子,谢之棠已接手谢家众多要务,他不信谢之棠对家主之位毫无想法。

        谢之棠摇摇头道:“人各有长材,也需各适其用。经此一事,我也明白了也许生意上的事情才更适合我,谢家的摊子,还是由堂兄你来接手吧,这也是爷爷最后的愿望……”

        广陵王丧礼之后,太子李放上表,称北梁新败,此时正是北定中原、收服山河的良机,愿亲率大军,挥师北伐,为广陵王复仇。

        南周朝堂之上,百官众口一词,表示拥护。广陵王已死,李放被封南周储君都已成为无法扭转的定局,没有人愿意在未来的天子面前留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以前李放费劲气力也无法解决的粮草、军饷、装备问题,都被以最快的速度解决。

        七日之后,大军北上。一路所向披靡,北梁各州县纷纷望风而降。自庐阳城北逃之后,慕容青莲一路强征各地民夫入伍,将沿途州县搜刮一空。各地义军四起,听闻南周太子北伐的消息,更是纷纷归附。就连北梁驻守幽州的渤海王慕容丰泽、割据巴蜀的川西都护王昊苍都向金陵上表以示归附之心。一时之内,金陵的南周王朝可谓四海归心,一统天下就在眼前。

        四月上旬,大军便已连克兰陵、东海、淮北诸城,渡过泗水,向稷都进发。然而,数十万的大军,安营扎寨,钱粮兵器各方面的芜杂之事多如牛毛,虽然有谢王臣打下手,李放依然忙得脚不沾地。

        不过,这样也好,只有忙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心底挥之不去的那些隐痛。

        往往直到深夜,他才回到军帐小憩两三个时辰。

        这晚他一入帐篷,便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幽香。军中别无女眷,他方察觉不对,便觉一股灼热的刀气暗袭而来。他想也未想,腰间莲粲已然跃于手上,刀剑相击,帘帐无风自扬,漏出天边皎洁的月光。

        月光之下,一袭红衣的少女仿佛仙女临尘,正对着他盈盈而笑,不是卓小星又是谁?

        李放着实是大喜过望——根据之前得到的消息,卓家军一路挥师向东,将与他在稷都城下会合。按说卓家军此刻才刚刚过了潼关,他实在不曾想到此时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他扔了剑,将少女搂入怀中,笑道:“阿星,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

        卓小星粲然一笑道:“大军一路推进,行程也快不了,若是走到稷都城下,少说也得要一个月,我可不想要等那么久才来见你。所以我将大军交由三叔统领,一个人溜了找你——”她拿鼻子在他的脸上微微蹭了蹭,低声道:“李放,我想你了……”

        没有什么比情人的密语更加撩人,李放只觉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怦然一跃,连眉头的郁结都散了数分,手上搂得更紧了一些:“我也好想你——”自元宵一别,到如今已有三个月,两人分隔两地,面对的却是同样的烽火。从前他一个人冷情惯了,不懂何为孤独。可自心上有那么一个人之后,才知何谓食髓知味、相思成毒。

        他望着少女好看的笑靥,又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遍,确定她完好无缺。这才望向她手中的刀:“没想到才几个月,你的武功便大有进益。”离开之前,卓小星虽已进入入神境,但与他尚有不小差距。而方才一刀,已足以与他平分秋色。

        卓小星闻言一笑,将手中折月刀收起,嘟嘴道:“没想到竟还是赢不了你——”她本是偷袭,又足足用了七八成真力,没想到还是被李放轻易化解。

        李放微笑道:“那是因为你本来也无意伤我,若真要比武,我可不是你的对手。听说就连魔教教主商苍穹与闾丘明月这样的高手也败在你的手下,再这样下去,我可要打不过你了……阿星,我们说好了,将来你可不能恃强凌弱,欺负我……”

        卓小星知这个在人后没脸没皮的家伙又在拿自己取笑,却也不恼,学了他的语气道:“如今你可是南周的太子,将来的皇帝,小女子又怎么敢欺负太子殿下呢?”

        她此言无心,李放的眸色却是微微一黯。虽是短短一瞬,那份哀痛与歉疚却已落入她的眼中。一瞬之后,李放眼里已恢复了笑意,看起来与寻常无异。他正要说话,卓小星已轻轻按住他的唇,抢先道:“李放,你还记得当初在黄河岸边的芦花荡,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嗯?”李放眉头微微皱起,一时不记得她所指为何。

        卓小星玉容沉静了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道:“李放,你听我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要将所有的罪过都算在自己头上。”

        李放目光中有一瞬的恍惚:“可是,若不是因为我抢了李昶的太子之位,他或许便不会……”

        卓小星摇摇头道:“你错了,陛下封你为太子,做出这个决定的是陛下本人,而不是你。你不是说陛下早就知道你的身世吗?”

        李放点头道:“不错。”

        卓小星道:“所以陛下做出这个决定,正是因为能挽救整个南周的只有你,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陛下选择了你,而不是你抢了属于别人的东西。再退一步来说,若不是当初李周皇室为了掌控龙渊剑的力量,执行什么融血大计,又怎么会有今日结果。你若真觉得自己有错,还不如怪我,若非当初我拒绝了你让我带着龙渊剑回瀚海的建议,还坚持找司前辈修复这把剑,或许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我早已说过,若是你有罪,我愿意与你一同承担……”

        李放的手轻轻一颤,道:“我又怎么会怪你,你当时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卓小星轻叹一声:“我不知道,难道你就能未卜先知吗?李放,你在大事上如此聪明,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些事情上放过自己?”

        她的手抚上他额上不自觉拧起的眉纹:“李放,我不想看到你不开心。你是我所爱的人,你开心的时候,我才会开心,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不开心……还有,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强颜欢笑的样子。”

        李放心神剧震,他眉头的郁结逐渐消散了。

        卓小星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似乎是被她说服了。自她得到关于庐阳的战报之后,便知道一向愧疚感比别人来得更多的李放会将这些事情的发生算在自己头上,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看到李放一声不吭地一个人将一切默默背负在心里、还要在别人面前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所以她千里疾驰,一刻也不愿意耽搁,便只为了早一点见到他、开导他。

        “阿星,谢谢你这样记挂着我。”李放望着少女风尘仆仆的脸和那欲言又止的纠结表情,又如何不明白,她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恐怕便是为了说上这样的一番话,宽慰自己,劝解自己。她将自己的喜乐牵系在自己的身上,既是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懊恼下去呢?

        他又笑了,抛开心头郁结,那笑容亦温暖了许多。他将她拦腰抱起,放在榻上,道:“你这一路赶来,肯定需要好好休息。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去——”

        卓小星打断道:“你要去哪?”

        李放本想说去别的营帐休息。可是转念一想,加上多出来的几队义军,南周军中的营帐数量本来已经不足,又要去哪里找多出来的营帐。他自然也干不出让别人将帐篷腾给他的事,便转念道:“我去外面守着你……”

        卓小星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道:“久别重逢,你就将我一个人撂在这里吗?”

        要命!

        卓小星不知自己这话在暗夜里听来,充满了致命的暧昧与诱惑。李放的双颊透红,只是灯昏帐暗,瞧不太出来,他喃喃道:“阿星,我们虽有婚约,但是毕竟还没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卓小星打断了:“你想哪里去了,我们好久没有像以前一样一起练功了。我的武功都已经好久没有进步了,再不赶紧练就要荒废掉了。”她盘腿坐好,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对李放道:“你快上来——”

        李放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他方才被他未来的小妻子一通情话迷得七荤八素的,差点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她就是个武痴的事实。

        他自己学武天赋异禀,又被传了一身功力,早早便到了无法再进一步的节点,所以多年来并没有练武的习惯。后来听闻刀剑双修之事后,知道自己的剑法还可以再进一步,也和卓小星一起练过一段时间,但也只是配合卓小星而已,对此事并不热切。哪像卓小星,在追求武学之道上,似乎永无止途。

        当然,卓小星既然提出来了,他也不会拒绝。两人坐在榻上,扺掌相对,感觉到真气在体内的自由流动,他躁动的心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第二日,大军拔营前进之时,竟陵军将士们才发现太子殿下身边多了一个人,纷纷上前见礼道:“小卓将军——”卓小星亦微笑回应。她在竟陵军中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与将军们也相熟,亦毫不扭捏,与在自家军中无异。

        大军西行,每晚安营扎寨之后,竟陵军将士们看到卓小星与太子殿下钻进同一个营帐都会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他们早已知道这位卓氏的天之骄女,与自家殿下的婚约已得嘉平帝首肯,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太子殿下与卓姑娘感情这么好,说不定再过几个月,他们就可以看到小皇孙了。

        为了早日见到这个喜闻乐见的结果,每晚安营之后,他们都不敢前去太子营帐打扰,有事只会去找谢家那位大公子、如今的太子少傅谢王臣。

        几天以后,谢王臣就吃不消了,几十万大军的大小琐事都压在他一个人头上,每天早上起来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到李放都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您这还未登基呢,便天天如此纵欲,那登基以后还会上朝吗?

        可是偏生李放每天都和卓小星在一起,他亦只敢用眼神杀人,不愿在美人面前失态。

        李放看着谢王臣怨念的眼神亦是哭笑不得,却又无法解释。谁又能想到,未来的太子妃竟是个武痴,每晚拉着他共处一室,只是为了练功呢。

        水无常形,相为桎梏。大道无涯,我若微尘。

        身如蜉蝣,天涯朝暮。昙华一瞬,向死方生。

        这八句箴言是生杀刀法与剑法在入神境与洞微境的心诀。刀诀取意于大道至简,一刀便为力量本身的极致;而剑诀则衍之至繁,为掌控力量的精微。刀法与剑法的最极限之招分别便是“蚍蜉撼树”与“昙华一瞬”,这两招殊途同归,都是对战强敌的搏命之招。

        两人都已经掌握这一招,离突破洞微境只有一步之遥,不足之处只在于真气不足,根基不到。只需经常一起修炼,突破洞微境便是水到渠成之事,根本无须着急。

        李放已觉得在连日苦修之下,自身进境亦是神速,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突破洞微境。这一日,修炼快结束之时,卓小星忽然问道:“‘身如橐籥,心如太虚。若往不住,则证涅槃。’这十六字是什么意思?”

        李放知道,这十六字便是生杀剑法心诀的最后一句,亦是从生杀之道通往乘化境的终极秘钥。传说中若是能体悟这十六字,便可达到武道一途极少有人能够登顶的乘化境。

        他微笑着问道:“怎么,还没到洞微境就想着更近一步啊。”

        卓小星嘟囔着道:“谁让你树敌那么多,如果我的武功更高,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呀——”

        李放微微有些感动,他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道:“阿星,我们的身体不过是承载这天地间力量的容器而已。不管是多好的容器,能承载多强大的力量,这力量终归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类只是借用而已。我们既然因缘际会能使用这种力量,便该用它做有益于天下的事,不负人,不负已,方能不负此生。这样即使将来失去,也不会感到遗憾。只要不遗憾便够了,更强的境界虽然是人人追求,但是也需循序渐进、水到渠成,以免走火入魔……”

        卓小星淡淡地“哦”了一声。

        在武学之道上,李放总是有诸多大道理可以讲。不过,就算她再想知道乘化境的秘密,却也知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只好收了这门心思,专注于眼前。

        四月中旬,南周大军与陆万象带领的卓家军终于在稷都城不远之处的休水河畔会师了。

        与卓家军一起到稷都的,还有武盟六十四派的弟子。武盟当初是为了抵抗柔然与魔教的入侵才成立,在柔然北退之后,卓小星渐渐觉得这个盟主当着虽然好玩,但每天一大票人跟在自己身后,也很是聒噪,令人厌烦。她知道南周北伐的消息,自己急着南下来找李放,便给武盟定下一年之后举行武林大会的约定,原想给这些六十四派的弟子们放个假,让他们各回各家。

        可她自己是落跑了,这些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弟子可没玩够,听到凉州卓家军要与南周竟陵王——如今的太子李放在稷都城会师共伐北梁的消息,一个个热血沸腾。

        他们这些弟子有很大一部分是当初卓小星和李放从雅正堂救出来的人质。那些年在雅正堂没少受苦,听说陆万象要打回稷都去,哪里还忍得住,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坚持要跟着一起去凑热闹帮忙。

        剑若兰、剑若莲两姐妹本来也是要回稷都的,而江秋枫、李梦白两人想着左右无事,便也跟着一起来了,就连无量寺的两名僧人也觉得适逢其盛,不愿错过,一行人竟是浩浩荡荡一起来了。

        看着如今稷都城外,刀林剑树,军容威赫,显然慕容氏皇朝已是日薄西山,再想起当初众人逃离稷都城之时的狼狈,众人皆是兴奋无比,恨不得立刻攻入城中才好。

        也有人认出,站在盟主卓小星身旁的那位黑衣男子,便是当初在雅正堂杀死守卫,将他们救出之人。原来他就是曾经的南周竟陵王,如今的太子殿下。

        众人亦一一上前道谢,李放微笑颔首回礼。

        这时,卓家军中一道雪青色人影越众而出,来到南周军阵之前,对李放行礼道:“太子殿下——”

        李放连忙起身相迎,拱手行礼,将人迎入营帐之中,道:“陆寨主——”

        陆万象瞥了一旁的卓小星一眼,微笑道:“太子殿下与阿星一样,唤我三叔即可。”

        李放大喜过望,道:“是,多谢三叔。”

        陆万象此言之意,分明便是亲口应允两人的婚约。

        陆万象目光中闪过哀痛之色,道:“我这侄女,自小命途多舛,如今终于有了可托终身之人,我也总算可对先兄先嫂有所交代。以后,阿星便拜托给殿下你了。”

        提起卓天来,李放心中一刺。想起昔年旧事,举手立誓道:“三叔可以放心,李放对天立誓……”

        熟料,陆万象摆摆手,止住他的话道:“去年在稷都城,陆万象已心知殿下诚心。殿下身负大周气运,不可随意起誓——”

        她看了看旁边的卓小星一眼,道:“阿星,你去外面守着,我有事与太子殿下一谈——”

        卓小星“哦”了一声,退了出去。

        李放沏了两盏茶,二人分宾主坐定,方开口道:“三叔,您特地将阿星支开,是要与我谈什么?”

        陆万象道:“听老四说,殿下便是当日在落日关下发出‘昙华一瞬’之招的那个人。”

        李放脸色倏然苍白,面容露出一丝隐痛,道:“我……”

        陆万象叹息道:“殿下,个中详情,阿星已经对我讲过了。你当时年幼,被人利用,我不怪你。雪原一剑,恩仇种种,你与鸣沙寨已经两清了。陆万象不是为了秋后算账而来,我有一些事情想要向殿下求证,希望殿下据实以告。”她的神色有些凝重。

        李放肃容道:“但凡李放所知,绝不敢有所隐瞒。”

        陆万象盯着他的双眼,问道:“殿下,你当真不知道生死楼的楼主是谁吗?”她声音平静,却自有一股压迫感。

        李放身体一震:“三叔为何有此问?”

        陆万象道:“就算你当年年龄尚浅,不谙其中内情。但是我相信殿下多年以来没有放弃对生死楼的探查,想必对那人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并且你也知道,此事与我鸣沙寨有关。”

        李放幽幽一叹,道:“我心中虽有猜测,但是并不敢肯定。”

        陆万象:“无妨,殿下直说便是。”

        李放用手轻轻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二”字。

        陆万象沉默半晌,如同雕塑一般,良久方道:“看来他真的没死——”

        她摊开手掌,掌心之中是一张薄薄的信笺,上面同样写着一个“二”字。

        李放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陆万象道:“知道当年落日关内情的,除了慕容傲以外,还有十大罪者中的闾丘明月。在雪岭关外,我放了闾丘明月一马,他投桃报李,派人给我送了一封信,信上只有这个字。陆万象此来,便是向殿下求证。殿下既然所言与闾丘明月一致,我想殿下必然有所凭据。”

        李放点头道:“我曾见过生死楼主两次,我当时的武功已入入神境,按理来说一般的习武高手,我都能有所感知。可是当时在我面前之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不懂武功的普通人,我当时亦完全没有想到此人会是生死楼的楼主,以为他只是个普通传话之人而已。只是后来听杨前辈提起,说他亦从未感受到计二寨主之气机,这才引起我的怀疑。只是因为计寨主早已身亡,所以我也只是有所猜疑。”

        “他没死。我与他同出一门,只是所学不同。师尊教我的学的是易容术,而他所学的除了机关术之外还有一门武功,可以隐藏自身气机。即使是上三境的高手也难以感知他身上有真气存在。”陆万象神情痛楚而又迷惘,喃喃道:“可是为什么?二哥明明是鸣沙寨中最敬重大哥之人,他又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没有什么比被自己一直相信的兄弟背叛更加痛苦,李放感受到陆万象心中凄楚,可是却无法出言安慰,问道:“听闻,当年鸣沙寨二寨主亦殒身在落日关,难道陆寨主并没有亲见其尸体吗?”

        是了,当年陆万象扶柩回凉州,他一路跟随,却只见到卓天来的尸体,却没有见到一同殒身的计无咎与容夔。

        陆万象陷入回忆:“当年……当年的落日关之战惨烈异常,虽然我鸣沙寨死去三人,但十大罪者中亦有三人死在落日关下。其中一人名为枯骨手樊胜,是一名入神境的高手,其掌力霸道异常,死在其掌下之人,其骨肉皆会为其掌力所化,成为一具枯骨,一日之后,这具枯骨便会湮灭成灰,当年,计无咎与容夔便是死于此人掌下,等我赶到之时,其骨肉皆已灰化,是以我也没有见到两人尸体,只是见到两人留下的兵器掩落骨骸之中,我便收集两人骨灰埋葬。这些年,我一直怀疑老四与老五才是鸣沙寨的内奸,想来,竟是我一直找错了方向,怪不得一直一无所获……”

        她从腰间解下一枚虎符,肃容道:“我必须要走一趟巴蜀。这是卓家军之令符,十万卓家军便交托给王爷了。稷都之战,也只能偏劳殿下了——”

        李放不解,他未想到陆万象如此雷厉风行,说走便要走,甚至连十万大军都直接抛下了。

        他将令符推了回去,正要拒绝,却听陆万象意味深长地道:“殿下这些年名扬天下,陆万象自问对殿下亦有几分了解。若非殿下已有十足把握,绝不会贸然兴兵北伐。稷都城破,南北行将一统,卓家再保有十万大军便毫无意义。吃一堑,长一智,当年之鉴,陆万象也算识得几分……阿星尚且年轻,此事便由我替她做主了……”

        李放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这亦是当年卓家的致祸之因。

        难道陆万象担心他会因此猜忌卓家,急忙解释道:“三叔这是何意?我……还有父皇对卓家并无猜忌之心。”

        陆万象微微一笑道:“我自然相信殿下,但是我大哥当年离开镇国侯府便已不想再掌兵权,后面只是不忍凉州生灵涂炭,不得不为。陆万象本是江湖人,出身草莽,也非名将,这些年不过为了完成大哥心愿,不让柔然扰关而勉励支撑而已。如今柔然最少十年之内无力东征,天下即将归于太平,无论卓家还是凉州城并不需要如此庞大的私军,不过徒费钱粮而已。”

        “可是……”李放心知陆万象看的通透,她说的也不错,但卓家军终究是卓天来留下来,这本该是属于卓小星的,何况卓家军中留存的更是一代名将之将魂,他又如何能将之据为已有。

        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陆万象洒脱一笑道:“大哥一生,最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走上自己的老路。终究是我无能又自私,才累她如此。若是殿下一时不愿接受,便请代我将虎符交给阿星,由她自己决定。还有,计无咎之事,还请殿下暂时向阿星保密。她自幼与二叔极为亲厚,恐怕一时还接受不了此事。”

        说完,陆万象起身告辞道:“殿下,请多保重。”

        李放亦站起身来,拱手道:“生死楼高手众多,三叔也多多保重。”

        陆万象离开之后,卓小星掀开帘子,一脸好奇地道:“李放,三叔与你说什么,竟然连我都不准听。还有,三叔刚才向我告别,我问她去哪里也不说……哼,你们是不是又在密谋什么?”

        想起计无咎极有可能是生死楼之主,李放心底微微一叹,面上却露出微笑,轻声道:“你三叔已经同意我们的婚事了,刚才我们就是在讨论婚礼的事,三叔离开便是要好好给你筹办嫁妆呢。”

        卓小星面色一红,低声道:“哪有这么着急的,搞得好像我嫁不出去、没人要似的……”

        李放噗嗤一笑,从后面搂住她的腰道:“我要,我要,我现在每天都只想早点将你娶回家。阿星,等这场战争结束了,我们就完婚好不好?”

        卓小星看到放在桌上的虎符。“咦,这玩意怎么在这里?”

        李放道:“三叔方才走得着急,所以让我将这枚虎符转交给你。”

        “是吗?”卓小星将那枚虎符拿在手上轻轻摩挲。看着她宝贝的样子,李放轻轻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同意陆万象的要求。孰料卓小星将那枚虎符把玩了一会,又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玺来,与那枚虎符一起递给他,笑眯眯道:“我已经想好了,这枚虎符与这枚印玺,就作为我的嫁妆可好?”

        “这是?”李放指着印玺问道。

        卓小星道:“这便是昔年父亲常用的凉州城主印。”

        “啊?”李放一声轻呼。

        卓小星微微笑道:“当了两个月的城主,我已经腻了。也许我和我爹一样,终究是更喜欢江湖上的生活。凉州城虽然曾是我的家,却并非我向往之地。我想啊,将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凉州城终归是大周的国土,这十万的凉州铁骑也是大周的军队,我将凉州城与十万卓家军送给你作为嫁妆,殿下可还满意吗?”

        少女轻柔的声音像是搔在心里的痒。有人视权势为一切,却亦有人对此视若浮云,只愿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寄托给他,将最诚挚最可贵的感情许给他,他又该如何做才能回报如此深情。

        他喃喃道:“如此厚重的嫁妆,我可要出不起彩礼了……”

        “天下间最重的彩礼,不就正在你的前方吗?拿下稷都城,让一切纷争就此结束。”卓小星在他额上轻轻一吻,轻声道:“李放,我曾说要见证你结束乱世,我们一起看尽世间繁华。对我而言,这才是最重要的礼物——”

        李放眼中风云激荡,却又蕴含着万千柔情,他紧紧握住少女白若软玉的柔荑,应声道:“好,我们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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