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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102.月下千山雪(四)


“嗯,走吧。”池鸢看了朱石天一眼穿过大厅直向门外走去,朱石天狗腿的应了一声屁颠屁颠的跟在后面,才跨出了那道破烂不堪的门槛,就见着趴在门柱后鬼鬼祟祟偷看的张瘸子,朱石天挥手像是挥苍蝇一样赶走他:“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再敢偷看小心老子挖了你的眼珠子。”

        池鸢站在雪中撑着伞回头望着屋檐墙角边瑟缩的张瘸子,那身满是补丁的长衫破烂得都遮不住他冻得紫红的脚踝。

        张瘸子见池鸢回头立马背过身去,浑身抖得不成样子,也不知是害怕还是冷的,直到池鸢和朱石天两人走远了,快要走出这条街的时候他才敢转回身来,对着朱石天的背影不屑的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心里暗恨这大胡子不知走的什么狗屎运巴结上了这么个大能人。

        日头还早,池鸢提出想在这镇中逛一逛,朱石天便自告奋勇的给池鸢当起了向导,两人几乎花了半日的时间走遍了镇中所有热闹的商铺街道,临到未时朱石天实在是饿得走不动路了,池鸢才肯作罢,最后找了个据说是整个镇上最好的客栈落脚。

        朱石天站在客栈门外躬身给池鸢告辞:“池大爷,您好好歇息,小的就先告辞了。”池鸢正抬头看着客栈门廊之上的匾额,她回头看了朱石天一眼:“闻香阁那边一有消息就来客栈与我汇报。”朱石天恭敬的给池鸢作揖:“是是是,小的记下了。”

        之后池鸢在跑堂殷勤恭迎之下走进了客栈,许是过了饭点空旷的大堂之中少有食客在用饭,前台处有个伙计在算账,另一个伙计则趴在柜台前,两个眼皮子耷拉着双眼无神的盯着大门外面的雪地出神。

        “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跑堂脸上挂着一张完美的假笑,恭敬无比的对着池鸢揖礼问道,池鸢收回四处打量的视线,瞟了他一眼:“上房一间,带路。”跑堂咧嘴一笑朝前台的伙计高呼一声:“这位客官上房一间。”喝完之后引着池鸢走向大堂侧边的楼梯直上二楼,他一边在前边引路一边回头对着池鸢笑嘻嘻的说道:“客官您来的真是时候,咱们客栈本来客满了,巧的是今日一早有一间上房空出来了,正好给客官您遇上了,您真是好运气,来来来,这边请。”

        池鸢跟着跑堂穿过长长的走道进了南边最角落的那间厢房,比起外面简洁大方的陈设和装饰,这间上房就要精致得多,不仅字画添置风雅还有香案鲜花装点其间,入门之际就有一道绣着瑞兽的屏风隔断,珠帘垂坠摇晃间能隐隐闻到一丝幽香。

        “客官您可需用饭?”跑堂没有跟进房间,他站在门外垂头问话。池鸢站在门内看着墙上的字画随意道:“嗯,简单弄点吃的送来。”跑堂听罢笑着给池鸢作揖,随后指着门旁边悬挂的小铜铃说:“好嘞客官!小的就先下去了,你若有事就摇晃一下这个铃铛。”

        池鸢踩着柔软的地毯往里间走,一边走一边四处打量,首先她用茶壶里的水熄灭了香炉的香丸,这些浓郁庸俗的香味会沾染衣物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同时也会降低她对气味敏感度,客栈里鱼龙混杂香炉也是一个常被贼人利用的点,随后又她检查了床榻衣柜等各处角落,探寻无异之后才放心安坐在桌前,一边饮茶一边欣赏着窗外的雪景。

        当晚池鸢下了二楼在大堂里用饭,无关别的,这间客栈每到饭点前来吃饭的食客还是很多的,不光是店里的住客,连过路的江湖人和客商也会偶尔在这落脚打尖,十分方便她打探消息。

        池鸢点了几道小菜选了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落坐着,随着伙计渐渐点亮店内外所有的灯火,不知不觉中大堂里已是一幅座无虚席宾客如云的景象。但偶尔总会有那么一个例外,就比如池鸢坐的这张桌子,除了她一人,没人敢过来。

        这件事池鸢大概不知所云,但……她却忽略了重要的两点,其一,她早上在茶摊上将朱石天训得服服帖帖的事情早就传遍了整个镇子,其二,便是她在闻香阁砸门大闹的事,这件事闻香阁的人不会对外说,毕竟说出去丢脸的是自己,至于是谁传出去的呢?当然是那个泼皮无赖的张瘸子,也因此巴掌大的镇子只用了一天不到的时间就传遍了她的英勇事迹,江湖人大多谨小慎微躲都来不及谁敢与她拼座坐着吃饭。

        池鸢一边吃茶一边听着耳旁的窃窃私语,哄闹的大堂里每个人都在说话,嗡嗡之音中夹杂着各种各样的消息,池鸢想听清楚也是有些费神的,正当她听得入神的时候,突然发现有不少人是在讨论闻香阁闹事打人之事,池鸢诧异抬头寻音望去,只见斜对角隔着三张桌子的江湖人正团团围在一起热切的讨论这件事情,时不时还转头偷偷向她这边瞥来几道余光,他们见池鸢斗笠动了,几人立马正襟危坐的喝酒吃肉,吓得一眼都不敢再往这边瞧。

        池鸢低头失笑一声,原来如此……不过他们对她闹事的原因众说纷纭,更多的都是在讨论她高深的武功。

        “咳咳,这位兄弟冒昧打扰一下,请问我们可以拼桌吗?”突然有一个衣冠打扮十分整洁容貌清朗俊雅的男子站在池鸢桌前说话,他拱手揖让一礼,说话和笑容客气又知礼,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

        池鸢放下茶盏,抬手请他坐,没有说话,却透过幕离薄纱观察着他腰上的佩剑以及手指上的薄茧。男子唤来跑堂点了几个菜之后又笑着对池鸢说:“多谢小兄弟愿意谦让,为了表示感谢,这顿饭我请了。”

        “小事一桩,不必客气。”池鸢嗓音低哑让人听不出异样,除了那阅历丰富老鸨没人能辨得明白,当然眼前的男子也一样。

        “在下林海顾修,还未请教小兄弟大名?”男子性格十分爽朗,没有在意池鸢疏离冷淡态度。池鸢斗笠动了动却是抬头瞧了他一眼:“池鸢。”顾修拱手一笑:“迟这个姓真是少见,迟元兄弟你喝酒吗?不如我们来小酌几杯?”说完他抬头目光十分诚恳的望着戴着幕离的池鸢,等了好一会见她没有说话便唤小二上了一坛酒,起身又拿起两个大碗就开始倒酒来,一边倒酒还一边说:“迟小兄弟可别介意,我这个人就是喜交朋友,毕竟行走江湖,真正有趣的还是要数路上遇见的各种各样的人,你说对不对?”

        池鸢一直看着顾修,看着他盛酒的大海碗,这就是他所说的小酌几杯?池鸢忍不住笑了笑,回道:“对,人的确有趣。”顾修见池鸢终于回了一句修眉一扬笑得十分豪气,他将酒碗递给池鸢,又将自己那一碗举起,见池鸢没想与他碰碗,脸上笑容不改,抬手将一碗酒喝了干尽,动作干脆利落,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一股意气风发的少年之气。

        顾修看着池鸢桌前动也没动的酒碗,突然悟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有些歉意:“实在抱歉,我不知道小兄弟不喝酒。”话说到一半他比量着池鸢的身高,约莫估算了一会又接着说:“迟兄弟年方十几呀,怎么瞧着比我还要小上许多?”

        池鸢扬袖拾起桌上的酒碗闻了闻,虽然这酒的度数很低对她能产生的影响也微乎其微,但她不喜那怪异的味道。池鸢将酒碗放回桌上,端起茶杯道:“十五,你呢?”

        顾修讶异了一下,随后笑得亲和:“还真是猜中了,我比迟兄弟年长三岁。”池鸢没有继续搭理他,开始自顾自的用饭。

        周围有好多人都在偷偷往这边打量,嘴里还念叨着顾修的名字,这让池鸢很意外,想不到眼前这个不及弱冠的男子已然是一位名动江湖的人物。

        “嘿,你瞧,是顾修!”“红玉剑,当真是顾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知道,嘿,你瞧他和旁边那个灰袍人坐在一起呢!真好奇这位灰袍人到底是何模样。”“诶,听说他一掌就将人家青楼的墙打出一个大窟窿,这事是真的吗?”“可不是,岂止一个窟窿,少说也有五六个窟窿呢,就一掌,啧啧,太可怕了。”“你说这顾修是不是认识他?”“不知道,不过我更好奇是顾修厉害还是他厉害!”

        这些闲言碎语自然传入了顾修的耳朵,他正低头吃着饭,听到这里不由得捂着嘴咳了几声抬头对着池鸢说:“我现在才得知为何迟兄弟这里的位置空落无人,原来是他们都惧怕于你,迟兄弟,那些流言说的可是真的?”

        “流言不可信,闲言碎语更不要听,吃你的饭吧。”池鸢这句话说得有些冷厉了,顾修却丝毫没在意,他爽朗一笑,举着酒碗道:“对,迟兄弟说得对,这些流言蜚语可没几个准信的,当年听信小人谗言的那几个前辈可是深受其害啊。”顾修说完摇头叹了一口气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直到大堂里的食客渐渐散去,池鸢也未曾打探到几个有用的消息,时下能听到的最多也是赵无咎四处掘坟挖棺的事迹,至于千面鬼的消息真就一点也没有,但也不是一无所获,至少她得知莲花宫所在的断崖谷就毗邻着青凌山山脉附近。

        顾修见池鸢起身要走,他抬起一张被酒气薰得绯红的脸,少年面庞清俊如风即使在这昏暗的油灯之侧也不减半分风姿。他伸手似乎想要拉住池鸢的衣角,但醉酒后他没拿捏好距离,池鸢站着的地方离他很远。顾修将手放下,醉醺醺的说道:“迟兄弟住哪间屋子呀,以后我们约着再喝一杯。”

        池鸢垂眼看着他腰间的红玉剑,淡淡笑了笑:“最南边天字一号上房。”

        顾修看着池鸢上楼的背影,打了一个酒嗝,低声自言自语:“好一个深藏不露的少年郎,若念安兄在,顾修一定引荐他认识一下,呵呵……”

        第二日,雪终于停了。池鸢在门旁摇晃铃铛,召来了一个伙计命他送热水,没一会的功夫就有人将水送上来了,三四个伙计麻利的提着一桶桶热水几下就将房中的大木桶装满,干活的速度快得让池鸢很是满意,正当她准备关门沐浴的时候,门外又进来两个拿着毛巾的粗使丫鬟,池鸢不解的看着她俩还不待开口问,就见那俩丫鬟行礼说道:“客官,奴婢们是来给您擦身搓背的。”

        池鸢站在门前不让她们进来,语气有些不快:“说,是谁派你们来的?”两丫鬟闻言跪在地上,害怕的瑟缩在一处:“客官,您误会了,这是天字一号房特有的优待服务,您若不喜欢,奴婢这就退去。”

        这件事池鸢的确也冤枉她俩,能住得上房的客人非富即贵,区区一个搓澡服务太自然不过了,她们也从来没见过哪位客人会拒绝的,男客不会,便是女客也有贴身婢女提前打点说明,而池鸢自然不会懂这里面的行当,结果闹了个乌龙。

        “赶紧滚,告诉你们掌柜的没事不要乱派人过来添乱。”池鸢训完话直接锁上门准备沐浴了,徒留两个丫鬟在门外跪着赔罪了许久才敢离去。

        梳洗之后,池鸢便坐在铜镜前给自己变妆,不过寥寥几笔浓墨重彩就改变了她原本惹眼的容貌,时下再瞧,俨然成了一个其貌不扬的普通女子,但这般改动却让她脸上平凡的容貌和额心上的桃花金印有些不相搭调,你想啊,一个相貌普通不施粉黛的女子为何要在额心画上那么一道耀眼又奇特的桃花花钿呢?这不是欲盖弥彰是什么?

        但这个道理池鸢却不知道,她深以为自己这次变妆很成功,还很得意地对着镜子欣赏了很久,直到门外传来敲门声,池鸢才戴上斗笠前去开门。

        朱石天有些忐忑的站在门外等着,他横眉瞪了一眼旁边缩着脖子惴惴不安站立的张瘸子,训道:“叫你多嘴多舌,哼,看池大爷如何收拾你!”话刚说完,门就开了,朱石天立马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满脸的络腮胡子随着裂开的大嘴抖动,看上去滑稽又可笑。

        池鸢看了一眼朱石天又扫了一眼佝偻着腰的张瘸子,随即退到门旁让他们进来。朱石天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知道池鸢是个女娃娃,他站在门外犹豫了一会终是抬脚挪步进来了,当然进来的时候还不忘提着张瘸子的衣领像提着一只小鸡仔一样将他拎了进来。

        朱石天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回头望着屏风后坐在茶桌旁悠然品茶的池鸢,脚步有些局促的挪动了一小步,他对客房里边奢华的布局感到十分惊讶,就光脚下踩着的刺绣地毯怕也是价值不菲吧。

        张瘸子一进来就被朱石天扔在地上,他心中愧疚也不敢吭声就跪在门旁,连头也不敢抬。好不容易朱石天终于走到茶桌旁,池鸢就给他递来了一杯热茶,还问道:“你走那么慢做什么?”

        朱石天受宠若惊的捧着那杯茶,急忙摇头回道:“小的怕弄脏了池大爷的房间,就……就一路踮着脚走过来的,嘿嘿。”

        池鸢抬手请他坐,但朱石天哪敢真坐下去,忙作揖给池鸢见礼,回头用手指着张瘸子说:“池大爷,这小子实在嘴碎得可恶,小人都打听了,就是这小子将您在青楼干的光辉事迹给抖露了出去!”

        池鸢云淡风轻的吹了吹茶杯里的热气,和朱石天义愤填膺的模样相比她却显得丝毫不在意,但这些脸色都藏在幕离之后,朱石天也不知道池鸢到底生不生气。朱石天忐忑的盯着茶水里的波纹,等了少许又道:“还好这死瘸子没说露嘴,若敢说出池大爷您的真实身份,别说您饶不了他,便是小的也不会饶了他。”

        池鸢忍不住笑了,没想到朱石天这么狗腿,他们不过才认识了一天,朱石天像是完全把她当作主人一样来看待,看来旁人说她将朱石天治得服服帖帖也不全是假话,但是她实在好奇的紧,为何朱石天这么忠心于她,是害怕还是另有所图呢?

        “你……这件事做的很对,这瘸子嘴碎的很,那你说该如何惩罚他呢?”池鸢这话的语气听上去四平八稳的没有一点生气的意思,朱石天也放了心,他想了想才道:“张瘸子就住在小的家对门,他们家有几口人干什么营生又有什么亲戚小的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若池大爷信任小的,从此以后小的无论走到哪都将这张瘸子栓在身边,让他半个字都没法向吐露。”

        池鸢眉头一动,他这话是什么意思,这算是惩罚吗?“你何必用这种麻烦的方式来惩罚他,这样不也给你添了麻烦,不如就将他打一顿,或者……拔了他的舌头,让他再也说不了话,岂不是一劳永逸?”池鸢笑着说道,当然后面的话不过用来吓唬张瘸子的,她的确没想到朱石天心肠如此善良,善良到和她一比就衬得她是个十足的大恶人了。

        张瘸子被池鸢这后半句话吓得浑身一抖,他跪爬过来给池鸢磕头,害怕得连说话都在打着颤音:“大,大大大大,大爷,您行行好,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敢了,您您大人有大量就饶了我这一次吧,以后小的日日给您烧香祈福,恭祝您寿比天齐!”朱石天纳闷的看了张瘸子一眼,这些话怎么这么耳熟,分明就是这死瘸子偷学自己拍马屁的功夫。

        “好,他就交由你处置吧,人带下去,你留下来,我还有话要说。”池鸢话说完,朱石天心中一惊,他默默的将张瘸子提出门外,回头之时脚步有些沉重,心中更是一上一下忐忑,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池大爷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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