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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海长城,十年蜕变


佛羽盘膝坐在铺着红豹皮的红木坐榻里,透过宽大的落地窗静静地凝望着远方的夜色。无风,月大如轮,月下的白海静得如一眼望不到边的白色沙漠,不禁让他想起红石海……

在它的边缘还卧着一条寻不见首尾的巨龙,蜿蜒的身躯正好与曲折的海岸重合,仿佛是有了它的身子才阻止了恐怖的白色沙漠对土地的进一步侵蚀。它的确有资格骄傲,它几乎就是当今世界唯一存世的伟大奇迹。这就是举世闻名的白海长城!耳闻和目睹之间的差别令佛羽唏嘘不已,长城比任何一位它的赞美者笔下或口中所歌咏的都更加雄伟壮丽。

戌时的钟声早已响过,城头上还亮着无数星星点点的灯火,看上去比上方的星空还要璀璨。隐约有铁器夯击石头的叮当声传来,那是奴工们正在挑灯修补被海浪腐蚀的墙面。白海的水可以将铁石融化!水滴石穿已经堪称神奇,能溶化铁石的水怎么听都像是天方夜谭。如今已亲眼识过被销蚀的巨石模样,佛羽依然觉得难以置信。据虚舟魁士介绍,海水对长城的侵蚀速度快得惊人,一段厚达二十米的城墙在无人照管的情况下绝对禁不住白海水一个月的连续冲刷。所以这种修修补补是永不休止的,它已经不间断的持续了九千年。

世人歌颂了长城九千年,却不知最该赞美的是这些挑灯夜战的奴工。除了辛苦的劳作,他们还要时刻防范诡异莫测的白海海瘴,每当刮起南风就会有人因它丧命。而看似与他们同甘共苦的长城联军士兵也是他们的恶梦之一。军人手中的刀枪无法对付白海海水,它们要对付的是这些奴工,在这里,士兵充其量只能算得上一群监工罢了。数以十万计的奴工才是长城上真正守疆卫士!他们曾是小偷、强盗、杀人犯、强奸犯或者渎神者,是世人眼中的恶人,却守卫着世界最脆弱最危险也是最要紧的防线!有多少人会意识到人类受一群“坏人”的保护已经九千年之久了……

“难道这边世界上就没有东西可以禁得住这海水的侵蚀吗?九千年!这得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啊!”佛羽不无感慨地问了一句,那将是不可想象的。

客室里只有小禁士询梅在,他是虚舟魁士新派来侍奉佛羽的,还是个毛头小子,三个月前刚刚成为明者。

“我听虚舟先生说过,有一种叫蓝晶的石晶不怕这白海的毒水。”小禁士回道。

没错,佛羽恍然想到,也只有它了。但这种锦绣世界里最坚固的物质实在是太稀有太昂贵了,在他的故乡宋下城有一座晴宗塔,据说此塔顶层晴宗铜像的双眼就是用两颗蓝晶球做成的。有人说两颗眼珠大小的蓝晶就能买下一座宋下城,这说法固然过于夸张,但也充分体现了蓝晶给人的印象。再者,它过于坚硬,世界上任何工具都不能给它造成丝毫损毁,所以根本无法加工,它天然成什么样就只能是什么样。用这样的东西建造一条白海长城?恐怕强大如夜影智灵也无法做到。不过智灵有另一种东西——红石海的红沙。这东西也不怕白海水,可惜红沙一旦离开迷方世界也就变成普通的沙石了。

曾经,白海也是蓝色的。夜影真者多捷说,为了隔开锦绣和迷方两个世界,神利用神力建筑了一道“神障”,白海就是其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们把这片原本美丽富饶的夏日海洋改造成生命禁区。神将海水变轻,一碗白海海水只有等量普通海水的百分之一重量,它不但托不起最小的舟船,甚至是一片树叶也会沉底,海水还会蒸腾出有毒瘴气,瘴气飞升,直入天穹,以至于它的上空也成了一片不可飞跃的区域,阻挡了两个世界的带翼者。既然水能把铁石融化就更不会有鱼鳖虾蟹在这里存活了,白海除了涛声之外没有半点生气,因此它的另一个名字叫做“寂静海”。可能有一些人觉得“寂静海”听起来过于优美,掩盖了它的凶残与危险,于是又给了它另一个诨名,“死海”。

多亏了这片死海,否则该有多少人会死在对岸的那个迷方世界里?佛羽凝望着月下海面,陷入久远的沉思。强大如智灵者都无法承受对岸那个世界的严酷,九千年中,他们的数量由十万之众已经降到了如今的一千以下!九千年,在凡人听起来漫长得难以想象,最古老如楚亚文明的第一缕光芒在亚子川河畔亮起时,距今也只有七千年。可对于神一般强大的智灵,九千年就让一个繁衍了十万年的族群濒临灭绝,这种速度是惊人的。智灵有长达三百年的寿命,并拥有超强的繁殖能力和快速适应环境的能力,即便如此也无法抵御离原严酷的环境,难逃最终消亡的命运。

最后的一千夜影智灵消失之后,广袤的离原就将彻底失去守护,仅仅靠白海和南极绝壁这两个死物,根本无法阻挡人类南进的脚步,终有一天他们会穿过烟林和红石海,到达红崖火林。如果锦绣和迷方两个世界真的重新联通,人类的历史也就走到了尽头。他们将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作为一个整体而消亡的悲惨代价。

给人类的时间不多了。多捷真者曾经这样提醒道。最多五十年,他的族群就将彻底消亡,除非他们全族迁回白海彼岸的锦绣世界。但这即违背了与神的誓约又会给锦绣世界造成不可预估的惨烈影响。神尊守约定,没有剥夺夜影智灵的本力和生存权,作为高贵完美的种族,智灵也绝对不能贪生背誓。真者说:他们不想重新回到九千年前那个混沌残酷的时代,与之相比,红石海的烈日风沙和红崖的熊熊火林根本算不得什么。

半个世纪,也是红崖火林熄灭冷却所要耗费的时间。火林的火和白海的水一样,都是“神障”的一部分,因此也受制于同一“原量”。聪明的人类几乎肯定能找到它,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法贤灵宗不是已经参透了枫叶语石的秘密吗?智灵把它称之为“召唤之石”,将它点燃就是打开“影境之门”的方法。现在“影境之门”已被法贤灵宗打开,永远无法再重新关上,这让夜影一族失去了最外围的一道保护屏障,最后一千夜影智灵的消亡速度将百倍于前。

佛羽下意识地把手伸到自己怀里,摸到那枚金色双星,这是他留下的唯一“属于端木雨”的东西,它是法贤灵宗临终相赠之物,他不忍放弃。夜影反对,他便以死相抗。最终经过一番复杂的检验,确认只是一样普通的饰品之后多捷真者才勉强妥协。他仿佛又看见了法贤灵宗最后的古怪眼神。那是嘱托和期望,他猜测这双星一定跟语石有关,但就是无法参悟这两者的联系。

对于人类来说,语石是圣物、是稀世珍宝,为了将它据为己有,不惜发动战争;又为保住它费尽心思,耗资巨万。凤凰宫自不必说,就是琼庐和晴宗塔中的那两个小小密室也都造价不菲,据说修得比千亭城的那座金阁还要坚固。

其实,撇开上面的文字价值,语石也就是毫无实用价值的一件值钱玩物,和那些被当作文物的废铜烂铁瓷瓶瓦罐并无区别。可它却关系着夜影智灵的命运!多捷真者说语石不光是他们和神的盟书、开启迷方的钥匙,还是智灵的退路。是神对他们的恩裳!万一有一天支撑“神障”的“原量”由于某种超强的神秘力量而自行崩溃,他们可以借助语石撤离离原。虽然发生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小,但做出毁掉语石的决定也需要莫大的勇气和魄力。这是一种牺牲,是彻底的断绝了他们逃离离原让族群得以继续生息繁衍的唯一希望。

当人类还舍不得自己的财富时,智灵却毫不犹豫地放弃了生存权,而且还是为了人类!

当然,只要人类得知离原和迷方的真相,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舍弃剩下的那十一块语石来保住赖以生存的世界。但前提是得有人相信佛羽是一个活着从离原返回的人,而且还不能把他当作疯子或者叛神者烧死。因为他说的每一句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将是对元教、青天教、邾夏理教等一切信仰的神明的亵渎。人类相信有夜影智灵的存在就等于否认了天皇上帝、长青天、大德明皇、桂月女神等等这些创世者和神君的真实性。他很可能会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个被十二国同时视为异端、邪魔、敌人的人。

多捷真者说,最好是让人类彻底断绝探索迷方的念想,因为他们无法确认除了语石之外,是否还存在着其它联通两个世界的方法。人类从没有放弃向西洋深处远航,除了寻找新的世界之外,还希望能在西方找到绕过白海的路径。恐怕除了神,没有任何生灵可以说清楚白海到底有多大,自然也无法肯定它是不可绕过的。还有东洋,大海壑很可能不是神用“原量”创造出来的,早在神刚刚诞生的鸿蒙时代它就存在了,它会不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愈合呢?人类船队同样也在往东航行,他们对海壑的热情甚至比对白海还要高,寻找海壑的尽头就是他们东行的唯一目的。世人认为,东方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不可能再有别的世界存在。恐怕即便是神也不清楚这道海中大沟到底有没有尽头。

所以,毁掉语石只是第一步,要想尽一切办法永远保住白海、绝壁,维持锦绣迷方两个世界彼此隔绝的现状,让火林的火亘古不熄。如此,凡人才能继续平安的在锦绣世界里生息繁衍。这将是一个永无止境的任务,或许一直要坚持到万物覆灭才可以放松下来。

别指望神会帮你们,他们即便还没有彻底将大地抛弃,但也不会为你们凡人再流一滴血。往后你们只能靠自己了。这是临走时多捷真者最后的忠告。他还语重心长地说:“凡人比智灵更贪婪,神讨厌他们多过讨厌我们,或许有一天他们能够强大到征服迷方世界的地步,但那一定会是锦绣和迷方这两个世界共同的末日,因为神也无法对付火林以南的恐怖力量。别让这样的事发生,有时候渺小脆弱也是一把绝妙的保护色。”

询梅送来一瓶银珠酒,脚步声和酒的香味打断了佛羽的思绪。“虚舟魁士还没有回来吗?”他随口问了一句,“法会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询梅回道:“这是长城上最后一场法会,也是最大的一场,结束之后魁士还要接受统领将军的宴请。”

佛羽扫视着长城上星星点点的灯火,想要找到联军统领府。询梅靠过来指着一处凸伸进海中的岬角道:“在那,日月角,是咱们世界的最南端了。”

果然,那里的灯火比别处稍亮一些,最耀眼的两盏亮在高高的尖塔上,就像海边伫立的一位巨人的眼睛,这座塔看起来比宋下的晴宗塔要高出至少两倍。

询梅解释说:“那就是举世闻名的日月塔,与楚亚的晴宗塔和布贺的鹰塔齐名。它又叫空昇塔,因为塔顶上有一尊空昇天子的雕像,灯就托在他的手里,多像托着两颗宝珠啊!”

佛羽不答,也没有再看那两盏灯,塔下巍峨宏伟的关城让他想起了南极岭上荒弃的海牛关、风马关和子午关。得立刻说服邾夏人重新启用它们,一定要用军队将绝壁彻底封锁,这件事和拆毁天梯一样重要,因为在没有天梯之前就有一百多支探险队仅凭着绳索和勇气就成功下到壁底。

“主师,我听人说这三座塔修在同一条直线上,相隔距离还相等,它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

一阵悠远的钟声打断了询梅的话,已经是亥时了。钟声落下之后,长城上的灯火陆陆续续地熄灭,留下的只有极少一部分。它的巨大身躯很快就隐没进昏暗里,过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但已经看不出长城的模样了。

“此时和你站在同一条线上的人绝对不止两个,是不是你们之间有什么阴谋呢?”佛羽心不在焉地回答着小禁士,这小家伙总让他想起弟弟端木风,只是他比小时候弟弟的话多了一些。佛羽曾想拒绝虚舟魁士的好意,因为他不能想起弟弟和一切家人,抽筋剥皮一般的疼痛实在是难以忍受。后来想,或许这样会加快体内鵟狮血的作用,于是便把这小家伙留下了。果如他所料,经过最初的忍耐,在适应了询梅之后,他想起家人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

“这是巧合吗?可书上也说过,他们很可能是在同一时间修建的。”询梅继续问道。

佛羽回道:“长城有九千年了,晴宗塔可只有两千多年,至于鹰塔,它只是个传说,因为没有人能进入深峡,那里的冰雪比眼前的白海水更可怕。你应该多读《神纪》《圣记》这样的教义经典,少看乱七八糟的书,逸闻趣事传奇故事是很有趣,但不可当真,多看的话也会消磨你的心志。”

“啊!鹰塔原来是个传说啊,没人见过吗?”询梅不无失望地嚷起来,对后面的告诫没有任何表示。

佛羽只得解释说:“布贺国有天鹅塔,而天鹅塔共六十六座,由城墙串联在一起,就像这白海长城一样,也是一道防线。最北端的塔城就坐落在深峡南口附近,世人所说的鹰塔指的应该就是它了。”

询梅还想开口,佛羽见状赶紧把他拦住,“虚舟魁士临走时没交待什么时候能回来吗?”他想在集议之前与他单独见一面。经过漫长的思量,他终于决定把曲原土司府里的神秘小塔也列为明派的正式目标。

“长城的统领将军是楚亚国宋下藩人,和魁士是同乡,估计今晚不会那么早回来,要不您早点休息吧。”询梅建议道。

宋下人,会是谁呢?!佛羽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宋下藩也是我的故乡!长城联军大统领的地位差不多与藩侯相当,并且不受任何国家单独控制,连圣廷也只有问责之权。元境列国和邾夏无不为争抢此职而不惜撕破脸皮,能坐到这个位置上的一定是出身高贵且拥有相当资历的高级将领。出自藩领的实在不多,况且宋下藩有名的将军他还依稀记得几个,南荣宗靖,公西宏或者欧阳忠,除了这三者勉强胜任之外,其他再无可能。于是就随口问了一句:“这个统领将军叫什么?”

询梅回答:“傅余英洪。”

佛羽想了好一会儿也记不起曲原傅余氏里是否有这么一号厉害人物。“这人此前在楚亚朝廷里担任何职?”

“这倒不太清楚。”询梅欢快道,“明日将军要来拜谒灵宗先生,您保准不会相信,长城联军的大统领会这么年轻,我一直以为是个糟老头儿呢。”

“他要来见我?!”佛羽有些意外,昨日进城之前曾再三嘱咐过虚舟,他在舟南城只停留一天,集议之后立刻出发前往邾夏,不打算见任何外人。

询梅回道:“不光傅余将军,明日所有来舟南参加这次散福大法会的僧官和军官都会来三生观接受您的祈福。”

这个虚舟真是多事,佛羽听了心中有些不快。“为什么事先不跟我讲一声,他怎么可以自作主张。”他的口气严厉起来。

询梅不敢再嬉笑,毕恭毕敬地回道:“灵宗驾临,按照礼节,长黎国王也要接见的,更别说区区一个长城统领了。这种事是不可避免的,如果不这样做反而会引起怀疑。虚舟先生叫您放心。”

“那你去吧。”他一时觉得烦乱,很想安静地待一会儿。“早些休息,最好明天能够离开这里。”

可他自己却倒在坐榻上一杯接一杯的喝酒想心事。

佛羽对这种应酬早已是深恶痛绝。自从十年前离开亚琼,他就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会要了这么高的位阶。这一路过来没完没了的拜谒、法会、讲经、祈福夺占了本身就不充裕的精力,既拖累了本务又过分张扬。

要是像询梅一样只是个普通的禁士肯定不会有这样的烦恼找上身,他想。但反过来又一想,自己真要是个小禁士的话说不定早被净厅当做异端叛神者抓去烧死了。那些关于迷方的话从小禁士嘴里说出来是大逆不道,若是一个灵宗就不一样了。虽然也有被当作异端的风险,但起码有人愿意听,只要说得好,就会有人相信。真理在某种程度上是掌握在大人物手里的。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点,从云然到安丹一路西行过高罗、薛陀,转而南向经舒代与康町,绕过楚亚入邾夏,再到长黎,最近这四年间,他又得到了一百多名忠诚的追随者。如今的明者已达到两百九十八数。虽然数量听起来有点寒酸,可这两百多人无一不是精英。对于一个需要高度保密的行动来说,控制知情者的数量是必不可少的措施。再说明派也不是以多取胜的军队。

当然,在获得追随者的功劳中有一部分要归功于鵟狮,这种迷方神兽的骨头拥有奇异的能量。夜影智灵的工匠用它打造了一大批精美的指环赠送给佛羽,帮助他控制将来形成的势力。每当遇到难以说服的质疑者时,只要让对方见识一下两枚狮骨指环相互湮灭或彼此显形的小把戏,他就绝对不会再质疑夜影的存在了。

佛羽真心佩服多捷真者的预见之力,人类一旦被一个宗教俘获就很难再相信其它任何与它的教义相违背的理念,哪怕它是千真万确的真理。除非你让他亲眼见到超乎想象的奇迹发生。不过这一方法多用在邾夏人身上,他们首先对元教僧侣就不信任,再让他们相信一个僧人亵渎天皇上帝的话,在他们看来这本身很可能就是一个阴谋。

佛羽还专门去过一趟雾境骷髅谷。他想把鬼会也收于麾下,但这些把杀人当成毕生事业的鬼猎人们不相信任何刀剑以外的救世之法。当他向他们展示戒指时,他们就把他当成了跑江湖卖艺的彩戏师。还险些死在送他下山的人手中。

虚舟魁士不但是首位接受鵟师骨指环的元教高僧,而且还是明者中唯一一个佛羽曾经熟悉的人。佛羽之前的名字“雨”就是来自虚舟魁士。八年前第一眼见到魁士,体内的鵟狮血差点没有要了他的命。那张熟悉的脸所勾起的回忆是他接受鵟狮血改造以来最为猛烈的,其中多半是关于童年的往事,他自小体弱,被寄养在明诚灵道寺中直到五岁。虚舟魁士算是他的启蒙老师了。

只听了对如何打开“影境之门”这一部分的描述,虚舟魁士便迫不及待似地表明了态度。他不但对佛羽的话深信不疑,反而还讲了一件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奇事,此事就与傅余英洪的家族有关。

虚舟魁士断发为僧以前名叫穿封一舟,曲原土司道一个没落小世族的幼子。四十三年前,他还只有二十岁时,是曲原土司道都管司的一名普通书吏。那一年夏中,老土司傅余通病逝,儿子傅余尊和傅余贵两兄弟为了葬礼发生了争执,最终演变成了一场手足相残的悲剧。

新任土司傅余尊主张葬礼一切从简,声称这是遵守祖训,已经传承了上千年,无论如何也不能破坏。但作为乡军都领,手握兵权的弟弟傅余贵却要大操大办,并且请出了《世族典范》,宣称葬礼从简即违反传统也不符合圣教的教规教律。其实但凡有心之人不用细想就知道这是傅余贵因为没能继承土司之位以致心生怨愤而进行的报复。当时的曲原人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了葬礼上,傅余氏一直都有一个十分奇怪的传统,历代土司死后,其葬礼都是从简办理,甚至会秘密进行。那些地位没有土司显赫的普通家族成员却可以大操大办。这一怪事世代困惑着曲原人乃至世人,无一不想借此机会一窥究竟。对此傅余家公开的解释过于冠冕堂皇,毫无说服力,因为没有人会把葬礼从简当成美德,一个过分简陋寒酸的葬礼是对亡者的极大不敬,更何况他们还都是显赫的世族。土司贵为二等封君,元教为其规定的丧葬资格仅次于一等封君藩侯。傅余贵说它违制是有根据的。

一开始傅余贵占了上风,取得了曲原人普遍地支持,信民们大都赞同给以仁政著称的老土司办一个隆重的葬礼。按照《世族典范》里的礼仪,一场全规格的土司葬礼就是一场盛会,曲原百姓将因此而受益多多,这也是支持傅余贵的呼声强大的主要原因。迫于压力,傅余尊不得不妥协。

因为仓促,毫无准备,又当炎夏,尸体不能久放,为了能在短时间内准备齐全所有葬礼用物,都管司只得向城内百工求助,用命令要求他们加班加点地赶制。一些工坊店铺不得不临时增招人手,一时间整个曲原城都沸腾起来了。作为书吏,虚舟就被临时抽派到土司府赶写经幡经引,能胜任这一工作的人毕竟不多,人手少任务重,少不得在府中住下。进府第一天当日就忙活到子夜以后,夜宵时多喝了几杯冰镇红玉粒酒,不曾想闹起肚子来,后半夜几乎没有消停。他是下等小吏,到了土司府只能和仆人同住。府中的下舍紧靠着荒废的后苑,是属于比较偏僻的位置了,屋舍等一应设施自然也好不到哪去。比如茅厕就简陋到不像话地步,便坑满溢而得不到及时清理,满地的污秽让人望而却步。他是个爱干净的人,已经忍受了四五次,实在是苦不堪言。于是就想着趁深夜无人到后苑里找个地方解决。月朗星稀,凉风习习,这样的环境做什么都畅快不是?

虚舟发现,这园子虽然荒废已久,但无论围墙还是园门都还高固完善,仅从外表看是看不出荒败迹象的。他沿墙跑了半天也没找到一处容易攀越的颓塌地方,此时腹内之急已经到了不可忍耐的程度了,索性便躲到墙根处一棵三叶柳边。完事之后刚要起身收拾,一抬头猛然发现有一群人正往这边来,他立刻惊出满身冷汗。这要是被人撞见可就大事不妙了。他没敢动弹,抱着三叶柳死死盯着那群人,心里像爬进一窝蚂蚁。同时也感到纳罕不已,大半夜的这么多人来后苑干什么?难道是里面有什么葬礼用物需要收拾?他仰脸看了看星空,想确认一下时间。子时一过,后半夜就不再敲报时钟了,懂天象的人可以靠着星星猜出大概时辰。这时天上的星已经稀淡了,大齐星还没有完全亮起来,西方的大秦座就只剩下一个小尾巴了。大概是丑正和寅初之间时候,早起做工的不会这么早,晚睡的也早已做过了三五个梦。按老话说这正是鬼魅出来遛弯的时辰,被视为一天十二时辰中最不吉利的时候,所以才叫做“丑时”。别说准备葬礼这样的大事,就是小偷行窃也会避开这个时辰的。

看清他们抬的棺材时虚舟就更加惊罕了,待那些人一入园,他就胡乱收拾好自己,跟了过去,也不知道当时哪来的胆子。

园门当然被那些人关上了,还从里面上了闩,虚舟心有不甘,就趴在地上从门下的缝隙往里窥看。

园中,漆黑里亮着一座晶莹剔透的小圆塔,样式十分古怪,绝不是元教推崇的维宁式风格。它只有两层楼那般高低,里面的灯火能穿透墙壁,把塔照成了一个大号灯笼。

一个人先在塔阶下跪拜,随后攀上半人高的台基,不知如何就打开了一扇门。开门的人扭身时,虚舟惊奇的发现原来是新任土司傅余尊,他神色慌张,朝塔基下的人迅速地招了招手,那些人抬着棺材就进了塔。

接下来发生的事直接造就了虚舟三年的疯子生涯。

那些人抬着棺材进了小塔之后,傅余尊就把塔门重新关上,他退到台基下,紧跟着那灯笼一样的小塔就沉入了地下。

第二天天一亮就听说土司府十名武士盗走了停放在灵堂里的老土司的尸体。

傅余尊抓住这个由头不但夺了弟弟的军权和爵位,还以盗尸罪把他交给了宋下净厅派驻在曲原城的罪洗师。同时又分别上书宋下藩和楚亚朝廷,发布了海捕告示,悬赏缉拿其余盗尸者。虚舟明了内情,不敢向他人透露,怕招祸上身。怕酒后胡言,他就戒了酒、怕梦中呓语,他就搬出了都管司下舍、也不敢回家,终日惶惶不安。最后发展到连话都不敢说的程度,于是就把书吏的差事也辞了,整日躲在房中,直到囊中空空,房东把他扫地出门,他逃离曲原城。至此他就成了一个流落街头的疯乞丐。

这件奇事对于佛羽来说并不稀奇,只不过是解开了他心里的一个老谜团。早在宋下家中时他就听说过傅余家的这些怪事。圣教仪轨、白纸黑字,就算是一个土族人死去也要去寺庙做一场法事,为何显赫一方的土司却偏偏背道而行?傅余家不但不会让遗体入寺庙灵堂,还拒绝所有的吊唁,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秘密葬进园中那座可以下沉入地的小塔。这的确不能大肆声张,整个元境,只有法王上师一人配享塔陵。傅余家,一个二等封君,这样做是要诛灭九族的。

可他们为何甘冒如此风险还坚持这么做呢?这的确令人费解。

这一秘密只有土司才有权知晓,其他傅余家的成员,即便亲生子女,同胞兄弟也都毫不知情。否则那个傅余贵也不至于大闹着要求隆重办理,最终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至于那些抬棺武士很可能是陪葬者,他们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起初佛羽并不在意,只把它当作傅余家的秘密家事,一听了之。毕竟楚亚刚刚皈依元教三百年,民间残留和隐藏的奇风异俗俯拾皆是,一个特殊的葬礼并不奇怪。可三个月前的第二次群星谷之行改变了他的看法。这座神奇的塔怎么就偏偏出现在曲原城?出现在汉凌人认定的高山栎和小叶榕两块语石最后的现身之地?如此,巧合二字就没有了说服力。他无法不将这两者往一块联想。随着时间的流逝,关于塔的问题在他脑海中愈加根深蒂固起来,无数种猜测像孔雀树发达的枝叶一般疯狂生发,但每一根枝杈上最后都挂着一块语石。

也许高山栎和小叶榕语石就在小塔之中!最终,佛羽决定要解开傅余家的这个千年谜团,并认为这件事交给虚舟魁士负责或许最合适。一旦揭秘,即便那确实只是个特殊一些的家族合葬陵墓,也算解除了他多年前的困顿,他一定无比卖力。

酒一杯杯下肚,脑袋却越来越清醒。从迷方返回之后,失眠症就一直折磨着佛羽,只有借助酒精才能入睡,而最近这一办法的效果也在减弱。他扭头看了一眼东墙上的穿衣镜,里面的人至今还让他感到陌生和惊愕。他记得自己明明才三十岁,却长着一张苍老得像一百岁的脸,一张与灵宗位阶相符的脸。当初多捷真者询问他想以什么身份返回锦绣世界时,他想都没想,脱口说出了“灵宗”这个词,根本就没考虑到不可能有人在五十岁以前获得这么高的位阶。整个世界也不超过一百位在世的灵宗。

多捷真者说,从此需要放弃显赫的世族身份,他可以接受,要成为僧侣本身就要与原来的身世断绝联系。在选法名时他坚持保留“雨”这个字的发音,换成了同音异形的“羽”字,算作是对过往的隐性纪念。真者很高兴,又送给他一个“佛”字,声称他们曾经从一个俘获的人类探险队员那里听说过一个叫“佛羽”的灵宗,好像还在亚琼城里。他将变成这个佛羽灵宗,替代他。光如此还远远不够,真者还要求他放弃亲情,斩断和他们的一切联系,包括灵魂层面的记挂和思怀!在智灵的文化中没有“亲情”的位置,他们认为‘情感’是导致人类脆弱和堕落的罪魁祸首。情和性一样,都是神故意在人类灵魂里设置的一个缺陷!为的是阻止他们之间的过分团结。真者如是说。

经过几番思量,他咬咬牙也接受了。夜影智灵的术师把鵟狮的血液注入他的体内,以此来慢慢替换掉他体内流淌着的人类血液——也是端木氏之血。原来血缘决定亲情是真的!不久以后,母亲、弟弟、妹妹将在他的记忆里消失,这是奇特的生离,也是另一种死别,永远的诀别。

接受鵟狮的血已经够让他痛不欲生了,但比起接下来的残忍要求,忘记亲人对他来说并不算痛苦。“你要从二十岁的端木雨直接老成九十五岁的佛羽。”多捷真者如是说!这意味着他将失去对于一个人来说最为宝贵最为美好的那几十年时光,他将从一个青年直接变成一位垂暮老人……这也算是一种特殊的死亡吧?!

体内的鵟狮血最近越来越活跃,体温下降的速度似乎正在加快。鵟狮血冰冷,人血温热,两者在体内对抗,痛苦如抽筋扒皮。这种不定时的折磨随时都会出现,如果躲避及时能避开旁人还好,不然事后就只能解释说自己有羊癫疯或者沸血症。这两者发作时看起来很像,但沸血症会伴随着浑身疼痛,足以要人命。不过沸血症和佛羽所受的折磨还有不同,前者是血液过热,鵟狮血却是想把他体内的血通通变冷。

变冷的不光是血,还有心。最近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回忆过去,想验证那些让他怀念的往昔时光是否还能在记忆里找到,让热泪盈满眼眶。在安丹的雪瓯城时,思念起母亲还会感到胸闷气短,翻越百万大山到达薛陀国时这样的感受已经轻到微乎其微了。此时再回忆起来,那些画面就成了一幅幅绘在石墙上的画,母亲的脸越来越模糊,声音也飘渺淡漠了。弟弟的脸都不见了,妹妹的位置成了一片空白。他的心静得如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十年了,佛羽知道自己已经离镜中的那个一百零五岁的老头仅一步之遥了,如果哪天照镜子,看到这张苍老的脸不再觉得惊愕时也就彻彻底底的从端木雨变成了佛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到那时,母亲弟弟都会彻底消失。这是他曾经妄想成真的事,如今却恋恋不舍,让他心痛如割。

这晚佛羽一直喝到子时的钟声敲响后许久才有些困意,他不敢起身到床上去,怕把这来之不易的困意惊走,于是就在坐榻上躺下,不多时果然昏昏蒙蒙进入梦乡。他睡得很浅,总是能感觉到长城上的动静,其实舟南三生观离最近的一段城墙也有二三里距离,而且两者也不在同一个高度。但他就是能清晰的听到白浪拍打着城墙的声音、值夜士兵的换防哨声以及当值奴工检查时报告平安的吆喝声……白浪冲垮了长城,士兵和奴工们在水中挣扎,奇怪的是他们并没有被白海水融化,一个个奋力往岸边游,一上岸全都变成了身躯高大的巨人,眼睛像日月,手脚如山梁,每前迈一步不是房倒屋塌就是地动山摇……

一阵巨响,好似高山倒进大海的声音,佛羽急忙寻索,只见询梅端着一只银盆刚跨进房门,刚才那一响是他关门时不小心发出的。

“先生恕罪!”他赶紧喊了一句,“我不知道您还没有醒。

“将来你一定能惊天动地。”佛羽伸了个懒腰,打趣道,“现在什么时辰了,我睡过了吗?”

询梅松了一口气,回道:“巳时的钟刚刚敲过,我来只是瞧瞧。”

“你为什么不叫醒我。”佛羽急声责备道。

询梅似有委屈,“虚舟先生不让,说您难得有这么好的睡眠。”

的确好,好一场恶梦。佛羽怨气未消,“他们在哪?”他厉声问道。

“三生殿。”询梅毕恭毕敬地回道,再不似昨晚那般随意。

佛羽随便洗漱之后就夺门而出,只听询梅还在后面喊着:“灵宗,您还没有用早餐呢。”

哪里还有吃早餐的时间?先要接见联军众将和舟南僧官,之后是明者的集议,下午还要出发往邾夏去,光是想象就够佛羽焦心的了,更何况他要在集议之前先见虚舟的计划也泡汤了。关于曲原小塔的事目下他还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打算让虚舟魁士暗中进行,并且不要再向任何一个人提起。天知道此时是否已经跟那个傅余英洪掏心掏肺了。

统领府百夫长以上将领和宗士位阶以上僧侣加起来竟然有两三百人之多,把本身就不大的三生殿挤得满满当当。他们用盛大且极为正式的跪拜礼把佛羽迎上了中堂神台落座。虚舟魁士在一旁伫立,众僧人将领们要跪接祈福经文。

佛羽期盼着早些结束,于是就加快诵经的语速,怎奈每一段都要接受谢礼,他们又及其认真郑重,一丝不苟,结果光是《祈福经》就花费了小半个时辰,等把《神颂》和《太平盛世经》全部念完,午时的钟声早已响过了。

接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在众人的簇拥下来到了位于日月角的联军统领府。傅余英洪专门为他准备的洗尘宴。

能陪同灵宗一同用膳的人少多了,僧侣要元士以上,至于将领,最低也得是个佐领参领。到达统领府中厅时估摸着也就剩下五六十人。这些都是虚舟魁士偷偷告诉佛羽的,“如果不是傅余将军设法阻拦,拜谒的人会多出好几倍,一听说您在,那些来参加散福大法会的各地施恩使者都不愿意走了,说什么也要见您一面。”

“这还不是都因为你。”佛羽用略带责备的口吻道,“今后我的行程不能再声张出去。”

虚舟唯唯道:“灵宗恕罪,这次纯粹是无心之举。”他突然压低声音道:“您一进舟南城,傅余英洪就知道了。”

佛羽心中一惊,“这怎么可能?”

虚舟回道:“他自己说手下有一个参领是云然亚琼人,把您认出来了,您是从乘风门进城的对吧。”

这种解释,佛羽连一个字都不相信。

这时候傅余英洪追了上来,亲自为佛羽掀开门帘,把他让进了一间小厅里。

这位来自傅余家的联军统领大将军确实年轻,看上去顶多四十岁出头,眉眼之间透着些许似曾相识的味道,可就是想不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参领东方龙上前见礼,自称来长城之前曾在亚琼上师院的三生节大法会上见过佛羽灵宗,他说的绘声绘色。

此佛羽非彼佛羽!佛羽不经意地把右手捂在半边脸颊上揉搓着,心中不免紧张起来。离原归来,他在亚琼上师院仅仅待了半个月就辞别法寻司牧,以云游之名开启长达数年游说之旅,也借此避开那个真佛羽的友人弟子们。毕竟自己还没有完全成为佛羽,在面对他的熟人时总有种立刻就会被拆穿的担忧在心头挥之不去。好在这个东方龙不算熟人,他很快就镇定下来。

午宴一直持续到未时之后,佛羽本要辞别,却被傅余英洪拦住。“万望灵宗暂留些时候,在下有事相求。”斥退自己的随从后,他当着虚舟的面不惜跪地相留。浓重的酒色也掩盖不住满脸的惊惧。

“将军这是为何?”佛羽惊异不已。

傅余英洪盯着虚舟,不好意思地说:“抱歉,麻烦魁士先生暂且回避。”

佛羽心中纳罕,示意虚舟退下。

傅余英洪依旧没有起身,膝行至佛羽进前轻声急切道:“灵宗救我。”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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