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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午夜,九曲回廊的地牢漆黑而幽深。

        岩上渗着的露水接连不断,顺着棱缝往下滴,甚至能清脆地听见落在地面的滴嗒声。

        尤梨延着空荡荡的石阶一步一步往里走,最终站在了一座冰冷的牢房外。

        她目光凉薄地落下,看着里头披头散发形容枯槁的男子,眼里的笑意顿时削弱了一些面上的冷意。

        没想到不过半月,任庚舟已被折磨的不成人形。

        尤梨只在牢房外静静站了片刻,便突兀地发出一记冷笑。

        这一声略显冷冽的笑,惊动了里头的男子。

        他微微抬起头,透过脏污的乱发,半眯着眼看清了门外的女子。

        似乎是连日来的牢狱生活让他的反应也变迟钝,过了好一会,他才发出尤梨预想中的惊叫。

        苍白的脸更白了几分,好像被吓得不轻,他双腿慌乱地蹬着往后退爬,牙间打颤嗓音沙哑,“你,是谁!?”

        “怎么?四皇子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吗?”尤梨又往前踏了一步,让他瞧个仔细,“你再看看,我是谁。”

        任庚舟惊恐踉跄着从地上爬起,当真应了她的话认真将她端详起来。

        “你……你还活着?”任庚舟大惊失色,又连连向后退去,直到后背触及冰冷的墙面,这才喃喃地否定了自己,“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还活着,这必然是幻象……”

        尤梨被他的反应逗笑了,毫不顾忌地参前几步,“当真是幻象吗?”

        银铃清脆响动,她竟不受阻碍地穿过了牢门,来到任庚舟面前,俯下|身子笑弯了眼道:“庚舟,你仔细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真的。”

        “我不信、不信……假的,你们都是假的!都是骗我的!”

        他嘴里念念有词,紧闭起双眼不愿再看他自以为是幻象的、尤梨的脸,胸膛急剧起伏着,试图让自己清醒过来似的疯狂摇头:“我不会相信你们的,骗子,一群骗子!”

        尤梨倒是觉得他这副自欺欺人的模样有几分可笑,她毫不在乎牢房重地的潮湿脏污,面对他席地而坐,轻声嘲讽道:“是啊,我们都在骗你,从你动了夺嫡念头的那一刻起,就落进了我的圈套。怎么样,开心吗?”

        任庚舟不再看她了,像是听不见尤梨说话般缩在角落,他颤抖着手从怀里取出一张符纸,嘴里开始细碎地念着什么。

        尤梨听不清楚他嘴里正在叨叨什么内容,而下一刻,任庚舟提高了嗓门,没头没脑地大喊出声。

        “道长!道长不会骗我的,他不会!他说了皇位非我莫属,他说过的……”

        道长?

        尤梨从他的话里抓出了唯一能听得明白的东西,可偏偏脑海中一无所获。

        她生前死后都没听说过任庚舟身边有这么一号人物,此时的任庚舟状若疯癫,眼看是问不出什么了。

        尤梨视线下移,注意力落在那张符纸上,待她分辨出上面的内容时,不由得愣住了。

        ——那不是什么道士都能拿出来诓人的东西,而是符师才会的笔法走向,作用更是阴损至极,连尤梨自己这么多年都没画过几次。

        那是张招来霉运的符。

        她心下不由纳罕:究竟是谁给了他这张符?怎么好像比自己还要恨他似的。

        “不,假的,都是假的!!皇位怎么可能不属于我?你怎么可能还活着?!”任庚舟突然起身,将吼间压抑的情绪尽数吼出,“你们都在骗我!骗我!”

        尤梨被声音吓了一跳。

        她看着他骤然狰狞的面孔,片刻后再开口,已是冷笑:“是啊,你被骗了,皇位不是你的,而我也还活着,意外吗?”

        她继续句句诛心,“可你却命不久矣了啊,任庚舟,众叛亲离的滋味如何?”

        话一落,对方高涨的怒气不再攀升,任庚舟瞬间颓然下去。

        知道这刻,他终于明白了过来,明白自己为何会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都是她的算计!

        她回来报复自己了!

        他目眦欲裂,一双手攥成了拳头,愈握愈紧,指节发白,甚至动用了内力,连掌心都刺破了,殷红的血自指缝间声声滴落至地面,砸在脚下。

        尤梨甚至以为他忍不住要上前来和自己打一架了,而下一瞬,任庚舟安静了下来,脸上泛着死人一般的青灰。

        好似前一秒的疯癫才是幻象。

        他不再乱挥手做徒劳无功的挣扎了,靠着墙壁缓缓跌坐到了地上。

        尤梨站起身,退回到牢外,又看了片刻。

        她顿时觉得几年前的恨与爱,在此刻都变得无趣了。

        连带着任庚舟这个人,她也觉得无趣。

        她本就是来看仇人笑话的,此刻看够了任庚舟的丑态,再留下来耗费时间也没什么意义了。

        只是叹息一声,轻声道:“何必当初。”

        说完,尤梨便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像是从困扰她这么多年的梦魇中抽身而退,清醒地去过接下来的人生。

        牢里的人依旧神情木讷,只是在尤梨转身时,一潭死水般的面容有了一些松动,他想到了什么,却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任庚舟僵硬地撕扯着手里的符纸,直到那些澄黄的纸变作了纷纷扬扬的纸屑,直到视线中女子的背影即将消失,他那一线叹息般的声音才从回廊尽头幽幽传来。

        “是我过错……”

        昔日种种,是我过错。

        尤梨走出很远时,他大抵还在重复这句话,她已经听不太清了。

        话里话外好似尽是悔恨。

        然而很快尤梨便将恍惚抛却,觉得这很大可能是她的错觉。

        ——他这样的人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会认错吗?

        ——怕是只会执迷不悟吧。

        尤梨一步步走出了天牢中的曲折回廊,她不愿再多想,更不愿再沉溺于往事与虚无缥缈的仇恨中。

        她只想回到铺子里,回到应恹身边,告诉他自己已经消弭的仇恨。

        快一点、再快一点。

        因为这些,她已经失去了再次转世的资格。

        但是没关系,比起看不见前路的来生,她更想永远守在应恹身边,去把握自己能掌控的现在。

        -

        从地牢里出来时,天已蒙蒙亮了。

        微光下的京都静得很,露出繁荣背后冷冷清清的样貌。

        尤梨一踏入典当铺,便有几个纸人飘过来,围着她打转。

        尤梨知道,它们的意思是应恹要找自己。

        她小跑入后院,一眼瞧见屋顶上坐着的两人——

        是满脸笑容的解春寒,和刚从酴醾谷赶来的解红尘。

        解春寒正手舞足蹈说着什么趣事,解红尘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而后二人也注意了尤梨,冲她挥挥手打招呼。

        “尤梨姐姐快看,我哥来找我了!”解春寒先开了口,话里是小姑娘惯用的炫耀语气。

        解红尘无奈地看了少女一眼,也朝尤梨笑道:“尤梨姑娘,许久不见。”

        尤梨急着见应恹,便不同他们多说了,回应几句便离去。

        走远了,听到解春寒的声音遥遥从背后传来。

        “姐姐,哪有什么女修士呀,都是大人他为了留住你找的借口罢了!我可不是故意要骗你哦。”

        尤梨顿了顿,而后浅浅弯起唇角,三两步地往屋里去。

        她知道。

        早就知道。

        从来没有什么女修士,应恹也压根不需要寿命。

        但谁又知道,她是真心想复仇,还是想以此为由,让自己留在应恹身边呢?

        -

        她来到应恹的书房,寻了一圈,并没有找到他。

        正奇怪,一只黑猫闯入了她的视野。

        那是应恹的猫,它跳到窗上,碧色的眸子幽幽看着尤梨,片刻后,就跳出窗外,毛茸茸的尾巴甩了甩。

        尤梨跟着猫出了门,顺着石子路,一路向南,来到应恹先前摆放石桌的地方。

        应恹果然在那,他看到尤梨便撂下了笔,将还未干透墨迹的宣纸轻抖一下,那纸就像生了翅膀似的向外飞去,消失在清晨的日光间。

        末了,他指使小狗一般,冲铺子的方向一扬下巴:“去看看,给你提的匾。”

        “倒是让我先看看你写了什么啊。”少女才跑到这又要跑回去,气恼地瞪了他一眼,转身又向铺子外去。

        应恹看着她跑出去的样子,难得的,眼里也染上点笑意。

        金辉洒在她青白的皮肤上,泛着一种病态的气色,像是气数将尽的样子,来人间晒最后一次日光。

        少女仰着头,看那张鬼帝债主亲提的匾额。

        两个大字书卷气十足,全然看不出是个当铺。

        其用字精妙绝伦,还将给她新取的名字也融了进去,想来是觉得她这掌柜当的不错,巴不得让她在这岗位上鞠躬尽瘁。

        牌匾上书:由礼。

        由礼,尤梨。

        少女神思错愕半晌,耳边响起应恹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是她刚死而复生,从混沌中醒来之时。而应恹正背对着她,伏在一张石桌上处理公务,那背影看上去就像一轮冷冷清晖月。

        她被杀死后,又被他转手吊起一口气,从此签下一份卖身契约,给他打起了白工。

        世事难预料。那日她探头去看应恹晾在一旁的卷轴,上头写着一行字,小篆雅而修长,映着上好的墨,却无端浸出畅意来。

        酴釄落尽,犹赖有梨花。

        他的声音清清淡淡,就那样借着弯腰题字的姿势说:“既是新生,你也该换个名字了。”

        那双修长有力的手紧随着又带动笔墨,于纸上轻轻勾出“犹”和“梨”二字。

        “不如就叫尤梨吧,尤物的尤。”

        落笔声下,她听他如是道。

        似雏鸟被点通灵识般,当应恹唤出她的名字时,平底卷起了万仞风,携着满怀梨花花瓣涌入她怀中,浑身被这股风吹得通透了,平白生出了些活人气来。

        “阁下是?”

        “应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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