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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140.提灯照雪(五)


孟阁主沉默了许久,他抬头望着山头西斜的暮光,悠悠叹息道:“我道为何你长大了以后,不和为师多亲近说话了,原来竟是这个原因……”

        “呵……若不是我无意中在你书房中发现了那封血书,还不知道要被你这伪君子隐瞒到何时。”

        “那封血书……其实,为师知道有人动过,也猜过那个人会是你,但为师从未想要隐瞒此事,只是想待你长大之后,知晓人□□理,能自辩黑白的时候,再亲口告诉你当年的真相……”

        越无山扯了扯嘴皮子,笑得轻蔑无比:“为师?老匹夫,你也配在我面前自称为师?事到如今,你能不能不要摆出这副慈眉善目的假面孔对着我?哼哼,你不会不知道吧,今日屠山一事是我干的,是我策划的,为了今日,我足足准备了五年,就是为了报复你,报复你当年的杀父之仇!我杀了你的弟子,烧光了阁中所有的剑谱秘籍,凡是你在乎的,苦心经营的,全被我毁了,剩下的……就只差揭开你这张虚伪的面具公布于天下,到时候,你的名声地位,弟子以及门派,全都毁在我手中,哈哈哈哈……甚是畅快人心……老匹夫,你不必装模作样,若是此地只有你我二人,你是不是恨不得立刻将我掐死泄愤啊?咳咳……”说到激动处,越无山忍不住又吐了好几口血。

        “无山……”孟阁主眉头一皱,探手伸入袖中取出一粒药丸,递给身旁的陆景,挥手示意让他去给越无山服下,陆景接过药丸,看着越无山那阴翳的眼神,犹豫了半会,才不甘不愿的走过去,一把掐住他的下巴,强逼着他将药丸咽下。

        “呸,陆景,你少来,你们……”越无山刚想吐出药丸就被陆景对着灌了一葫芦的水,“咳咳咳……我不要你们假好心,你们以为救了我,我就会对你们感恩戴德?哼,得了吧,等我好了,定会杀了你!还有你,你们全都要死,谁都不能阻我……”越无山愈说愈气愤,愈说愈激动,其状近乎癫狂。

        孟阁主急忙走到越无山身侧,探手切脉,迅速用双指点住了他的左手上的几个穴位,一息之后,越无山终于安份下来,脸上的怨恨和狰狞也消减了许多。孟阁主将越无山扶坐起来,让他背对着自己,随后双掌贴其背上,给他运功疗伤。

        “无山,静心……跟着为师引导的运转真气!”“……无需你假好心救我!”

        “无山,你错了,为师当年并不是要杀你爹,而是要救你爹……”“胡说八道!我不信,老匹夫,那封血书上明明白白写着,是你出卖了我爹,将我爹推出去邀功,遭众人唾骂围殴,是你亲手害的他,是你杀的他!”

        “是,那封血书的确是你爹亲手所写,但你不知道江湖人为何要讨伐他,不知道他为何会流落至此……”孟阁主无奈的摇了摇头,一掌真气重重的打在越无山的后背上,继续接话道:“其实你爹是南疆人,擅蛊术,喜好毒物,当年来中原的南疆人不止你爹一人,与之同行的还有布毒,以及声名大噪的孟婆,你爹他们为了打响自己的名气,初入江湖就到处抓人试药练蛊,每路过一座村庄,就往井里投毒,拿人命来养蛊,如此恶行,很快便有江湖义士来讨伐他们,但这三个人合聚在一起,手段残忍,下手毒辣,让人防不胜防,一般人并不是他们的对手,那一战斗武林盟死伤惨重,此后,你爹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没过多久,就闹得整个江湖人尽皆知。”

        “眼见事态发展逐渐失控,当时的武林盟和各方势力再也坐不住了,他们秘密召集了一批人马暗中布局,设计离间三人,逐一抹杀,之后的结果我想你也大概听说过,孟婆侥幸逃脱加入了武林盟最忌惮的幽山,而布毒被人堵截围杀身死,至于你爹,邬徒,一路被人追杀至绝路,跌下了山崖,恰巧被我所救,那时我并不识得邬徒的模样,便在阴差阳错下救了你爹一命……”

        “我爹是邬徒?这怎么可能!”越无山服下药丸后恢复了些许体力,他激动得回身推开孟阁主的手,怒喝道:“你少诓我,我爹怎么可能是邬徒,我不信,我不相信,这全都是你编的……”

        陆景再也忍不下去了,直接横剑架在越无山的脖子上,沉声道:“闭嘴,越无山,难怪你如此偏执,如此残忍,原来竟是南疆三魔头邬徒的后人,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景儿,退下。”孟阁主伸手挡住了陆景的剑,“行事不要冲动。”陆景不甘地收回剑,急声道:“师父,您没杀错,像邬徒这样的大恶人,他死不足惜,您杀了他反倒是为了天下人除去祸害!”

        越无山恶狠狠的瞪着陆景,满腔愤怒与屈辱无处使,若不是他伤重不能动,他一定会冲上前去活活掐死陆景。越无山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猛然回头瞪着孟阁主道:“老匹夫,就算我爹真的是邬徒,那也不能成为你杀他,出卖他的理由,他一心把你当作朋友,那般信任你,可你呢……又做了什么?”

        孟阁主半眯着眼睛,神色悲凉至极,他重新盘坐好,伸手扣住越无山的肩膀,施手一点,将他定住之后,继续输送内力给他治伤。

        “你爹跌落山崖后就失去了记忆,我救他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谁,而他又记不起自己的名字,就以当时借住的农户人家的越姓取了越无海这个名字,虽是将他救活过来,但他伤势极重,一时无法下地行走,躺在床上养了三年之后,他便与时常照顾他的越家女儿结了亲,从此长住了下来,记得有一年,他与越夫人外出之时,救回了一个伤重昏迷的江湖人,等那人醒来时,一见到邬徒,就吓得夺门而逃,不顾伤势连夜跑出了山,我当时在场,出于好奇就一路尾随他到了武林盟,经过交谈之后,才得知当年我救下的越无海就是邬徒……”

        “当时,武林盟也正在追查邬徒跌落山崖失踪的线索,经那人举证探查之后,便准备召集人手前去截杀,我心生不忍,为了护住越家人,为了求存一线生机,只好主动请缨,去山中引蛇出洞。回到越家后,我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向你爹讲明,希望他配合我演一出戏,只要骗过武林盟的人,他便还有生机,到了武林盟行动的那一日,我佯装将你爹骗出了山,走至计划中的荒野,提前在别人动手之前,出剑刺向他,那一剑看似正中胸口,但只有我知道,那一剑避开了所有要害。”

        “我原本以为这样就能骗过所有人,却没料到他们恨三魔头入骨,我这一剑不过只是开始,之后埋伏在周围的人全都冲了出来,挥刀剑追砍他,我没有阻拦,我不敢违逆武林盟,我更没有劝说的立场,我只有收尸的机会,待所有人走后,我跪在你爹身前,拔出了自己的剑,不断忏悔,却不想,你爹还有一口气,他悠悠转醒,撕下衣衫,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含恨写下血书,那封血书字字诛心,写满了对我控诉与怨恨,我不敢将它带回去给你娘看,我便偷偷藏在袖中,返身回山。”

        “当我带着你爹的尸体回到越家时,才发现,武林盟的人早已清理完门户,连你娘这位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孕妇都不放过……我是收尸的时候才发现你还有生机的,是你娘拼了最后一口气护着你,保住了肚子,也给了我一个赎罪的机会,之后,我便将你一直养在身边,亲自教导,望你不要步入你爹的后尘,却没想到我一直隐忍不说,竟会带来今日这场杀孽,全都怨我啊……”孟阁主说到此,似是心力交瘁,双掌缓缓地从越无山背上垂落下来。

        “师父,您怎么了?”陆景俯身跪下急着给孟阁主探脉,才稍稍一探,顿时脸色骤变,他无措地看着师父渐渐合上眼,失声道:“师父,师父,您不能有事啊,师父,您醒醒……”原来师父早已气怒攻心,生生忍着一口气撑着,看似在给越无山疗伤却是在耗费自己所剩不多的时间和寿命。

        在陆景轻轻摇动间,孟阁主的头缓缓的垂了下去,其他弟子见状吓得全都围聚过来,手忙脚乱的切脉喂药。

        越无山呆坐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被人抽去了魂魄,他脑子里乱成了麻,陷进了一片混沌,在否定与肯定中来回摆动,他不愿相信师父说的话,他不愿相信今日发生的这一切全都因为一个误会,他不愿面对这般残酷的真相,更害怕真相后面血淋淋的现实,是他……亲手点燃了火把烧掉了藏书阁,也是他……手刃同门手足,无情的杀戮,那几十个人的鲜血全都洒在他脸上,身上,还有剑上,此时此刻,他好似还能听到那些弟子们临死前的哀求与惨叫。

        “不,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越无山突然双眼泛红,他猛地爬起身,大力挥退前来制服他的弟子,直直朝石道旁的山崖跑去,“我不信,我不信,你骗我,师父你骗我,你们全都在骗我!”

        见越无山发疯似的跑开,没有一个弟子去管他,现在阁主昏迷不醒,生死未定,谁都不敢离开半步。

        越无山跑到山崖边,蹲在一块巨石上,又笑又哭,满地打滚,嘴里不断念着:“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都是为了报仇,我是为了报仇,我要报仇,我要杀光所有人。”

        门楼檐脊上,有人再也坐不住了,观山老怪看着倒地不起的孟阁主,蹬足借力飞了下去,“小姑娘,你且等在这,老夫去瞧瞧老友情况如何。”池鸢才不会老实的等在这里,观山老怪前脚刚走,她后脚就跟了过去。

        “师父,师父,你醒醒啊……”“快给师父输送内力,快,把水递过来,这丹药没下去。”陆景手忙脚乱的抢救孟阁主,刚要回身拿水,就见身侧无声无息的站着一人,他抬头看了看,疑惑了一瞬,心道这老前辈看着好眼熟。

        观山老怪锁眉凝看着孟阁主青灰的脸色,突然施手一推,衣袖拂动间,几个围聚在身旁的弟子被一股力道轻轻的推挤到了一边,他翻转着手掌,略略吐气,缓缓运出一道真气打入了孟阁主的胸口,只闻“哇”的一声,孟阁主突然仰头吐出了一大滩黑血,垂死的眼睛也在缓慢地颤动睁开。

        “师父醒了,师父醒了!”“多谢前辈援手,多谢!”陆景傻愣的拿着葫芦站在一旁,见师父转醒,才后知后觉地给观山老怪致谢。

        孟阁主捂着胸口,呼出了一口气,他看着眼前的观山,虚弱无力道:“老友,你来了……”随后,又将目光探向右边,看着逐渐走来的池鸢。“承蒙姑娘搭救,不胜感激,老朽身体不适,无法起身致谢,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都什么时候了,还答谢什么,这姑娘是我喊来帮忙的,要谢就谢我!”观山老怪亲手将孟阁主扶坐起来,施掌运功给他顺气,孟阁主微微摇头,眸光黯淡易逝:“无用了,我这残躯早该入土,只可惜,我的内力治不好无山……”

        “你管他做什么,如此忘恩负义之子,因一仇字,就屠灭同门手足,救活了,留着也是祸害!”观山老怪气愤的拍了拍大腿,往山崖那边瞧了一眼,见越无山还在那石头上癫狂翻滚,嫌恶的翻了一个白眼。

        “呵呵……咳咳……当年的确是我做错了,是我亲手将越无海送上的死路,也害了越家老小,也因为我枉死了这么多弟子,我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我还有何颜面下去见他们……”

        陆景见师父这般自责,屈愤地走上前去安抚道:“师父,您不要再说了,若不是您在崖下救了那魔头一命,他哪还有娶妻生子的命,说起来,这些都是他欠您的,请您不要再内疚了,很不值得……”

        观山老怪抚掌一笑,乐道:“你看你看!你家徒弟都比你清醒,成义,你都活到这般岁数了,怎么还未看开,早知如何,你就该像我一样退隐江湖,过那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生活。”

        孟阁主嘴角浮现出一抹笑容,他一一注视着簇拥在身边的每一位弟子的脸,接着又看向身后被大火烧得乌黑残破的楼阁与高塔,最后,他才转头望向山崖边,默默看着那个疯狂叫喊的越无山,良久之后,嘴角的那抹笑逐渐消失,眼里的神采也渐渐湮灭。

        忽然,观山老怪的笑容消失了,他察觉到了,他知道孟成义已经回天无力,心死了,人也跟着死了,心死之人是救不活的,他垂首抓住孟成义的手,轻轻唤了几声老友的名字:“成义,成义……”

        孟阁主手指微微动了动,似是想抬头,但力气却逐渐被抽去,他吐出最后一口浊气,声音轻不可闻:“观山……我先走了……你保重……”说罢便垂眼死在了观山怀中。

        其他弟子见状,纷纷围聚上来,嚎哭不止,唯有陆景傻傻的站在原地,失措又失语的望着师父断气的脸,两行泪像泉涌,无声无息的洗净了他脸上的血污。

        山崖那边,癫狂大笑的越无山好似听见了空境阁弟子的嚎哭声,他陡然醒悟了片刻,颤抖着回头探去,看见师父那张死灰的脸色,他的双眼流出了两行血泪,伴随着一声凄厉长啸,越无山转身跳下了山崖。

        许久之后,观山老怪才起身离去,池鸢也跟随着他一起往山下走,暮色将至,出了山门之后,池鸢回头看了一眼黄铜门上刺眼的血迹,怔然之间,心绪也跟着悲伤起来。

        下山的路,两人没用轻功,而是步行,沿着空境阁铺设的石道,默默无言的一路而下,幽暗的夜色滚滚而来,林中没有虫鸣声,只有凄凉的夜枭在不断嘶鸣。

        大概走了一个时辰,终于走到了山脚处,池鸢跟着观山老怪转山转水,拐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中,“唰”的一声,老怪物点起了火折子,小声提醒道:“脚下路滑,小心些走,小姑娘,还能看得见吧。”

        “嗯,没事,继续走吧。”池鸢明显感觉到观山老怪的态度变了,变得不再那么古怪,回归了迟暮老人本来的模样。

        行至洞穴深处,周围的空间也跟着宽阔起来,隐隐的似乎能听见流水声,渐渐的也能看见前方有丝光亮,等走到时,才发现是水潭中倒映出来的月光,池鸢抬头打量着石壁,惊奇的发现潭水前有两个自然形成洞口,难怪叫连月洞,这潭水一到晚上月亮升起的时候,那倒影穿过了石洞,投射在这片小水潭中,就变成了两轮月亮,当真绝妙。

        借着朦胧的月光,能依稀看清石洞里的布局,老怪物一人生活也没多少大物件,只有一张石桌,一张石床,零零碎碎的再无别物。

        老怪物将石桌上的烛台点燃,转身去水潭边打捞竹篓,池鸢好奇的跟过去瞧了一眼,原来是他做的捕鱼陷阱,只是出水之后,里边空空如也,看来是没有晚饭吃了。

        “糟了,怎么没进鱼啊,真是怪了,这鱼篓陷阱日日进鱼的,今日怎的走空了,怪哉怪哉,小姑娘,不好意思啊,今晚得饿着肚子了。”观山老怪略微不好意思的说道。

        池鸢哪需这般频繁的进食,她寻了个石墩子坐下,对着水潭里的月光打坐。“没事,我不饿。”

        观山老怪尴尬的挠了挠头,也跟着池鸢一般坐在水潭边,怔怔的看着水里的月亮发呆,他许久未动,似是沉浸在旧友故去的伤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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